梁乐喝得不多,不像其他学?子一般饮尽,只喝了半杯。
只是这点子酒已?经让她有些?飘忽,握笔的手记不住那些?规矩,五根指头亦是随性搭在笔身上,悬腕在宣纸之上肆意涂抹,毫无章法。
她写了几?句诗,又?觉得笔迹不稳,不够好看。酒意上头,干脆扯了张新纸重来。
没?等她写点东西,身后的潘仁喊她:“梁乐,你怎么只跟李轲碰杯?”
梁乐扭头,见潘仁正举着?酒杯,似是把碰杯当作什么表示同窗情谊的大事,硬要她再?喝一口。
还在她思索的时候,李轲便举杯撞上了潘仁的手里的杯子,接着?将杯中剩下的一半酒喝了。
李轲主动要和我喝酒!
潘仁还是第一回被李轲如此重视,自觉二人情谊尽在酒中,心生豪迈,也?不再?惦记着?梁乐:“李轲,我以为你只与梁乐关系好,今日我们便把酒言欢,当同窗好兄弟!”
说着?他还伸手拍了拍面前少年的肩膀。
李轲只是不想?让梁乐再?喝酒才如此动作。他本想?避开伸向肩头的手,但见潘仁确实?一腔真情,再?想?想?这些?日子与他们的相处,借着?酒意,竟也?觉得这人值得相交。
梁乐打量他们二人一眼,估摸着?没?自己什么事了,抓起笔准备继续涂抹写字。只是被潘仁这么一打断,她提笔忘字,脑中只觉得空白,想?不出什么词句来。
“李轲。”许是喝了点酒,潘仁这会又?在她耳边一口一个“李轲”地叫着?,和人说着?话,把她也?带得如此称呼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李轲结束与潘仁的交谈,转而问她是不是喝了酒身体不适。
“没?。”梁乐摇头,她也?不知晓自己喊他干什么。她漆黑的瞳仁转了转,从桌面上的镇纸看到研好墨的砚台。
心中有了主意,她抓过李轲的手,将自己握着?的那支毛笔放进少年手中:“画画吧!”
李轲将笔小心握住,免得笔尖上的墨不甚沾到梁乐素白的衣襟之上。与梁乐此时已?然双颊泛粉不同,他即便饮了酒,一张脸也?还是冷冷清清,白皙如玉,镇定自若。
“想?画什么?”
他甚少作画。幼时没?有机会接触这些?文房四宝,后来遇上了梁乐,遇上了徐夫子,一门心思都在念书上,更?是没?有时间琢磨这些?与科举无关之时。是以仅仅在随着?徐夫子游历的那几?年中,前者见他闷闷不乐,这才将一身水墨丹青之技交予了他。
这事他未与梁乐提起过,也?从未在她面前作画过,却不知她如何得知他会作画一事。
梁乐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脸,颊边有数道漆黑的墨渍,是她方才瞎抓毛笔沾到手上,后又?蹭到脸颊的。李轲的问题令她思考半天,仍是没?想?明白自己想?让这人画张什么样的图来,只好提出要求:“好看的。”
只要是好看的画,她都喜欢。
感觉自己提的要求过于简单了些?,她又?补充了句:“特?别的,要别人都没?有的。”
李轲拿出块帕子想?要将她面上的墨迹逝去,但松烟墨干得快,这会已?经在她脸上留下几?个手指印了。这种墨没?有光泽,乌黑无光,衬得她的肌肤更?加雪白细腻,一张脸小巧得紧。
学?堂里头没?有水,能沾湿帕子的只有面前的酒水。李轲将手帕打湿,轻轻擦了擦梁乐颊边的痕迹。
桂花酿虽香,但酒味亦不算淡。酒气伴着?花香一道,骤然飘至面前,梁乐皱了皱鼻子,被这味道刺激得向后躲去。
好在李轲及时按住她的肩,才没?让她稳不住身形而摔着?。
她的脸好滑。
捏紧帕子的少年想?到。
原本漆黑的指印被粼粼的水光取代,令人忍不住细细探究这光从何而来。
李轲收起帕子,将宣纸放平于桌面,便依着?梁乐的要求开始作画。
虽然这课是习字,但白夫子并不会介意他们究竟做什么,甚至有一回白夫子喝多了酒,现场作画,便过去了一堂课。
桌面上只摆着?墨,并无朱砂之类的物件,是以唯有通过色泽浓淡来渲染画中物。
少年垂下眼睑,视线落于纸面,已?然知晓画什么去满足梁乐所说的“好看的、特?别的”要求。
学?堂里是学?子们发出的嘈杂声,一杯酒下肚,大家的关系仿佛被无形的线拉近了些?,不论平日里看不看得惯彼此的人,都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之感。
比如冯远。
梁乐半趴在案桌上,眼神偶然间向后头看去,无意间撞上了正与前桌侃侃而谈的冯远的视线。沾了酒的大脑反应慢了几?分?,她尚未来得及扭头,便见到对方朝她笑了笑。
这一笑令梁乐有些?发懵,动作比思想?快了一步,没?记起她与这人有旧仇之事,她已?勾起嘴角回了个笑容过去。
这相视一笑,往日恩怨似是都消散了去,从今往后便是书院同窗,再?无其他记恨之处。
李轲低头作画,自然不知晓梁乐在探头探脑的事。偶有抬头的间隙,梁乐也?是乖巧趴在桌子上,一点其他动作也?无。
无数学?子的声音汇聚在一处,若不细听,实?在难以辨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有人走到她这边来。
“阮卓。”
是桓东与邵睿才等人。
自从上回论辩过后,桓东几?人便与梁乐他们十分?不对付,动不动便要起些?口角争执,若非院规在这儿拦着?,只怕是已?经打过好几?架了。
梁乐微眯着?眼,脑袋枕着?手臂,想?看看这些?人找阮卓做什么。
阮卓刚巧写完一纸字,听见有人喊自己,便放下笔,循着?声音望去。
桓东右手执杯,左手持扇,双手于身前叠了叠,道:“阮兄,这些?日子在下时常想?起日前之事,夜不能寐,着?实?以为乃是在下之过。今日借着?这机会与阮兄共饮一杯,不知阮兄可否原谅则个?”
他说得诚恳,手里那酒杯已?然斟满,是再?去白夫子那儿倒了的,可谓诚意满满。
跟在后头的邵睿才等人亦是与桓东动作一般,向着?阮卓赔礼道歉,说如今依然后悔那日阻止他入学?。那日阮卓说的“不愿与他们同流”深深印在他们心头,愈是辗转难眠之际,愈是感到愧对先贤。这些?日子他们便想?要找个机会与他说开,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一间书院的学?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说完桓东几?人将这酒喝了,倒像是真心实?意想?好好与同窗相处了。
这一席话听得阮卓十分?惊讶。他尚未表态,潘仁倒是不满地“哼”了一声,显然是仍记着?那时候的针锋相对,对于这些?人突然的行为并不信任。
但毕竟这是阮卓的事,他亦不能代为表态,原谅与否还得看阮卓的意思。
阮卓端起酒杯,面上带笑,已?然表明了态度。他将杯中余下的酒水喝完,大方道:“桓兄不必如此,往事如流水,逝去不可追。今日我等聚于一堂,举杯相庆,互为同窗,岂不美哉!”
他本也?不是个记仇的性子。
即便桓东等人阻止他入学?,但当时他违背院规,桓东等人亦有自己的想?法,各持己见,难免有冲突。此时既已?说开,又?是同在书院的同窗,融洽相处自然比每日唇枪舌战来得快活些?。
见他们恩怨揭开,潘仁也?无话可说。只是他余光看到梁乐的侧脸,忽地想?起了什么,朝桓东问道:“你们如此愧疚,为何前些?日子还要向龚夫子告发梁乐从食肆外带饭食之事?”还害得梁乐和李轲休沐日都得去医馆帮忙。
若说阻止阮卓入学?一事他无法插嘴,但这梁乐的事他总该有点立场了吧!他可是因为这件事连续好几?日都准时去食肆吃饭,从未在屋舍里头犯过懒,就怕一个不小心被这些?人向龚夫子告发了。
说完,他还喊梁乐一声:“梁乐,你说是吧?这事可不能这么算了!”
桓东听了他的话却面露疑惑之色,他皱起眉头,看向身边的邵睿才等人,以眼神询问他们是否做过这件事。
“我没?干过啊!”
“没?有啊桓兄,你说想?和阮卓他们结交的时候,我们就没?找过他们麻烦了啊!”
“是啊桓兄,何况我们自个也?在屋舍用?膳啊!”
……
潘仁被这几?人七嘴八舌的解释说懵了,他现在若是去找龚夫子来听听,是不是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但话虽如此说,他的确有些?信了。这些?人脸上的惊讶之色不似作伪,尤其是他们说起自己也?这么干的时候,无形之中拉近了与潘仁的距离,同样的行为令他觉得这些?人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桓东手里的扇子开开合合,听完这些?解释,他朝着?潘仁说道:“潘兄,此事怕是有些?误会,我等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行小人之举。”
他义?正词严,潘仁心中虽然仍不爽他,但略一思考,桓东这些?人确实?如此,即便是吵得最凶的时候,也?从未做过那些?小动作,都是光明正大和他们对着?来的。
但这事若不是他们,那还能是谁?
潘仁低头思考,说出自己的猜测:“那倒是奇了,难道是哪个素不相识的学?子撞见了梁乐的事,转头便告知龚夫子了?”
梁乐虽然只是在边上一心二用?地听了听,但也?将这些?对话都收进耳中。反应是慢了些?,只是这会儿也?大致明白了,原来她被人告发和桓东这些?人没?关系,先前倒是错怪他们了。
既然这事与他们无关,那潘仁自然只好接受了这群人的示好,勉强能互相称一句“兄台”了。
后头发生的事丝毫未引起李轲的注意,他眼中只余一张画纸,心神落于其上,旁的事都不经他耳。
梁乐除了偶尔看两眼阮卓他们的事,其余的时间都在观察李轲。
少年的眉与他的字一般锋利,斜飞入鬓。眉下的凤眸眼尾微挑,此时长睫垂下,盖住的眸中神采令她想?要凑过去一探究竟。
他可真好看。
梁乐半醉半醒地想?。
不如往常一般清醒的脑子导致她悄悄伸手,朝着?少年的眉眼探去。
只是尚未碰到,对方便身形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她摸了个空。
李轲画已?作完,放下手中毛笔,将镇纸摆好在宣纸边缘,以防墨迹未干便被风吹乱。
见他画完,梁乐收回手,脑袋凑过去,想?看看这画究竟有多么好看,多么特?别。
洁白的宣纸上画着?一个人。
她正趴在案桌之上。
这人的下半张脸藏在衣袖之中,巴掌大的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眉目带笑,眸中波光流转,望着?侧边一位少年郎。
那少年只露出一个背影,看不见容貌。他的右臂向趴着?的那人伸去,指尖似是向前,想?触碰对方的面颊,却又?似是微微蜷起,往后收回。
他的左拳藏于桌下,紧紧攥住,隐在深深浅浅的墨迹之中。
但那丝毫无法掩饰的情谊却宣于纸面,倾泻而出,如墨般浓烈,仿佛这薄薄的一张纸亦无法承载,只能短暂而简单地将之留下,勉强贮存其中,等待赏玩者的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在轲轲心里:好看的特别的当然只有乐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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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塞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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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房四宝之名,起源于南北朝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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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是真的和桓东他们和好了,我觉得大家都是同学不用吵得不可开交!所以桓东他们以后不会干什么坏事啦!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爱你们!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