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阳书院,多艰堂。
十二位学?子已然坐于堂中。
他们的座椅被摆至房间两侧,面对面而坐,身前并无案桌。
龚夫子与另一位夫子坐于上方。
梁乐辨认出来这位陌生的夫子便是是那日入学?时,在书院石匾下?偶遇的那位。没想到他会与龚夫子一同来此处听他们辩论。
看?龚夫子与他交谈的模样,倒是十分熟稔,向来是相识许久了。
这男子手边还摆着一壶酒,今日衣着宽大,像是位隐士,久居深山之中,今日难得被请出山来一辨正反。
梁乐这方一共六人,邵睿才那边本有十人左右,但龚夫子许是觉得如此以多对少,有失公?允,便只许了他们也择六人前来论战。
见人已到齐,龚夫子放下?手中茶杯,示意可以开?始了。
邵睿才第一个?站起身来。他右手拿着一卷书,仿佛是看?完书便匆忙过来一般。朝着两位夫子行礼后,自信满满地走至堂中,便开?口道:“今日诸位聚于此,是为?阮卓而来。圣人有言,‘不?知礼,无以立也’。礼制之重?,稚子尚知。然阮卓空读诗书数十载,空负秀才功名,却不?知礼。他于入学?日后来到书院,错过入学?礼,此行为?不?守礼节。不?守礼节,何以立身?不?能立身,如何能允其入学??是以学?子以为?,书院不?当允阮卓入学?。”
入学?礼即拜师礼。“天地君亲师”,在书院之中,夫子便是最需敬重?之人。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拜师礼算是这些?新来书院的学?子们必经之事,必行之举。
阮卓错过此事,的确不?合礼制,算是一大错处。
但梁乐他们对此早有预料。
潘仁双眼下?带着一抹青色,显然是一夜没睡好。这几日阮卓与他同住,两人又都不?是难相处之人,自然亲近起来。对着今日这场关乎自己友人的论战,潘仁也是十分上心,昨夜众人回房后仍在点灯苦读,修改措辞,力争让阮卓留下?来。
他撑着木椅把手站起来,同样向着上座两位夫子行礼,继而看?向邵睿才。他虽体型胖了些?,但身量不?低,平日里不?觉得,此时与邵睿才站在一处,梁乐才发现两人竟差不?多高。
“邵学?子此言差矣。我?等入书院,行入学?礼,所求为?何?”潘仁朝他发问,不?等他回答,自己答道,“是为?尊师重?道,为?传承孔孟之言。”
他顿了顿,走到阮卓座位边:“孟夫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阮学?子虽并未参与入学?礼,但他却谨守圣人之言,愿为?一稚子而驻足入学?之行,这如何不?是‘尊师重?道’?先存仁,后存礼;先爱人,后敬人。阮学?子心有仁爱,心中有师,何顾虚礼?再者,阮学?子相助幼童,此事便是他带给?书院的入学?礼。”
见邵睿才右手微抬,似是要辩驳,潘仁抢白道:“以学?生之见,邵学?子只顾礼节,却不?在意稚子性?命,罔顾圣人之言,又当如何?尔等虽行拜师礼,将孔孟之言挂于嘴边,却从?未践行。岂非可笑?”
这话说得厉害。邵睿才抬出“礼”,说阮卓罔顾礼制,不?能入学?。潘仁便举起“仁”,说其虽未行礼,却胸有仁爱,比之他们这些?虽遵循礼制,却不?懂仁心的学?子出彩得多。若是前者继续以此纠缠,只怕是要被扣上“不?仁”的帽子。
邵睿才脸色发黑,显然是没料到潘仁会如此说。入学?礼自古便十分重?要,尊师重?道烙印在每一位学?子心间。今日却被指出这是“虚礼”,甚至将阮卓在路上救个?孩子的事说成是另一种“入学?礼”,如此强词夺理,引人发笑!
只是——他竟无从?辩驳。
这情况被众人收入眼中,桓东身边的徐冰站起身,想要替上邵睿才。他身材不?算高挑,走起路来甚至有些?摇晃。站定在邵睿才身边后,他接上潘仁的话,转了话锋道:“圣人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入学?时间乃是发放名帖之时便以约定成文,阮卓为?他事而迟来,便是不?守信用。‘人无信不?立’,阮卓失约在先,书院如何能接受这般学?子?”
他所言不?假,名帖之上却有入学?时日,亦是注明若是错过这两日,便需来年方能前来求学?。在这事上多说亦是无用,梁乐心知若是真与对方聊起“信”来,才是落进他们圈套。
“徐学?子只知‘信’,却不?知‘义?’。‘义?’乃事之‘宜’,阮学?子路遇不?平,救稚童而行义?举,此为?君子。若是阮学?子因一己之私,为?求学?而弃孩童于不?顾,此为?‘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莫非徐学?子更愿行小?人之举,而不?愿做一个?心怀大义?的君子?”
梁乐口若悬河,将自己这几日准备的功课一股脑说出来:“君子汲引良善而助他人,小?人却唯恐天下?不?乱,心怀歹意。君子好成人之美。阮学?子此番艰难,求学?之心可见一斑。徐学?子以为?,该行君子之举,抑或小?人之行?”
她的眼睛本就偏圆,这会面无笑意,直直盯着徐冰的脸,脸上满是严肃,看?得后者竟被这股气势骇住,一时说不?上话来。
徐冰面露难色。
君子成人之美。这话说出来,仿佛他若是仍阻止阮卓入学?就是小?人一般。
堂上局势瞬息万变,见自己一派的人被对面说得哑口无言,桓东眯起双眼,打量了对面坐着的几人。他倒是没想到,这些?人还能辩上几句,起初只打算来随便说说,看?样子是不?行了。得拿出些?真本事来。
他身边另一名学?子不?等桓东发话,急道:“阮卓此人不?守礼制,不?讲诚信,如何配进我?白阳书院求学??你等真是空口白牙,胡言乱语!”
梁乐正欲反驳,却有一道声音从?她身边传来。与在场几人的言辞激动,饱含真情不?同,他的音调平静而透着冷漠,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孔夫子有‘三德’,为?‘仁、义?、礼’;孟夫子添一‘智’,乃为?‘四端’;董夫子补一‘信’,并为?‘五常’,是以有了‘仁义?礼智信’。”李轲神色淡淡,说起话来也不?如这些?人一般急迫。一边说着,一边站在了梁乐身边。
他并未参与过他们这几日的讨论,因此梁乐并不?对李轲能帮忙抱有什么希望。尤其是昨夜……
在那尴尬而又暧昧的情形之后,她今日一直避着李轲,甚至并未与这人说上话,即使后者亦步亦趋跟着她。
对李轲突然的出言相助,梁乐有些?惊讶,甚至忘记自己还在躲着他,眸光落在了对方脸上,来不?及收回。
李轲自然知晓昨日的突兀,并不?逼着梁乐,只是方才听到对面这人说她“满口胡言”,对她大声喊叫,令他十分不?满。冷眼扫了那人一眼,他继续道:“五常之中,‘仁’为?首位,‘义?’次之。阮学?子心有‘仁义?’,诸位心中却只有‘礼信’不?成?尔等不?愿阮学?子入学?,是要为?‘礼信’而弃‘仁义?’?”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方才出言的学?子也不?敢再出声。他们考的是科举,念的是四书五经,孔孟之言便是至高真理。仁义?礼智信,仁为?大。这群人若是咬死了阮卓此行出于“仁义?”,他们确实无法再在这上头做文章。
台上的两位夫子听到这样的论述,亦是忍不?住看?了李轲一眼。龚夫子点点头,目露欣赏,对梁乐几人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
见自己这边的人都不?顶用,桓东不?得不?走至场中。
他自诩潇洒,手中握着柄折扇,倒是比邵睿才拿着的那卷书像样一些?。
“诸位仁爱之心,在下?已然领会。奈何书院有书院的规矩,阮学?子晚于入学?日到达书院,依照院规,须得来年方可入学?。若是今日因着阮学?子的私行而破了院规,来日可会因更多学?子的私行而破例?长此以往,书院规矩又将被置于何地,院规岂非形同虚设?”
他话说得漂亮,先是肯定了阮卓的仁义?之举,却又提出书院的规矩,将书院与其个?人分隔开?来,不?再混作?一谈。
“在下?亦知,阮学?子是有苦衷,可院规如此,‘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先例若出,只怕后患无穷啊!”
这样的话语一出来,梁乐心中的石头便被放下?。
终于来了。
他们彻夜思索,就是等着他这番话。
张易走到桓东面前,虚心求教:“桓学?子,我?等前来书院求学?,所为?为?何?”
桓东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了皱眉头,想起来来书院的第一堂课,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自然是为?了饱读圣贤之书,来日为?官后,为?国为?民。”
赵良亦是走上前来,接过话:“既然如此,院规又是为?何而定?”
“……自然是为?了约束我?等。”桓东越发不?明白这群人的目的,每一句回答都要深思熟虑才敢说出。
“正是!”桓东话音刚落,梁乐便击掌赞叹,“没想到桓学?子竟与我?等所思所想如出一辙。依桓学?子所言,书院这些?规矩便是为?了促使我?等成为?国之栋梁,心有苍生,胸怀百姓,可对?”
桓东在心中将这问话默念两边,迟疑着点点头。
见他赞同,梁乐迅速继续道:“若是如此,阮学?子于日前并未受到院规约束,便以将援助天下?苍生为?己任,救苦救难,这岂不?是更需嘉奖?”
“这……”桓东被她说得有些?发晕,怎么到了她这,阮卓帮个?孩子找爹娘的事就是援助天下?苍生,还救苦救难?
他急着反驳:“阮学?子救了位孩童不?假,只是——”
这话并未说完,他便注意到梁乐看?向他的眼里写着“孩童便不?算苍生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只会让梁乐他们有更多的辩驳之处。
这件事本就不?应着眼于“孩童”还是“苍生”。
不?行,不?能顺着他们的话说。
必须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若是纠结于梁乐之言,只会着了他们的道,反而落了下?风。
这样的认知让桓东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他闭上嘴,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才再度开?口,不?再提起梁乐方才那句问话,另起话头道:“诚如梁学?子所言,可书院若是坏了院规,传出去岂不?是令其他地方的学?子认为?我?白阳书院的学?子能够肆意妄为?,坏了书院名声?”
梁乐摇头,并不?赞同他的看?法:“桓学?子此言失于偏颇。《论语》有云: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商纣王失德是真,却并不?如民间所流传的一般严重?。只是因为?他做过恶行便将天下?的恶都归于他一人身上。
“今日若是书院因为?阮学?子救人的善举而将之拒于门外,将来其他书院只会认为?我?白阳书院都是假仁假善之徒,再有什么恶事亦会被归于其上。反之则不?然,如若今日阮学?子得以入学?,其善行必将传至天下?学?子之耳,亦是为?我?白阳书院如今的鼎鼎大名锦上添花。”
桓东不?欲在“让阮卓入学?对书院的名声利弊”之上与她多加争辩,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梁学?子所言,今日阮学?子是入学?迟了,尚有夫子能为?其破院规原谅;可若是将来科考迟了,莫非也要贡院为?其开?门,考官为?其放行?若是如此,制度何在?你我?都是书院中的学?子,将来若是入朝为?官,如此不?在意规矩,此等行径放纵下?去,来日国法又有可用?”
哇!
梁乐在心中惊叹一声,没想到这人学?得这么快,这就知道扣帽子了。
“桓学?子此言差矣。书院是书院,科举是科举,如何能混为?一谈?于书院,院规由先生、夫子制成,我?等学?子依照院规行事,是便于进学?。即便是让阮学?子入学?,亦不?会扰了其他学?子。而科举考场规矩不?然,若是迟而入场,对其他考生亦是麻烦,可谓损人利己之事。”
说到夫子之时,梁乐朝着上方端坐的两位示意,告知众人书院与科举并不?相同:“桓学?子,此乃误比。二者如何可相提并论?诚然,法不?可违,然法理不?外乎人情。依桓学?子所言,院规亦可为?国法乎?”
桓东咬着牙,手指紧紧捏着扇子,骨节都有些?泛白。
院规毕竟不?是国法,这话他没法作?答。
梁乐抓住他沉默的间隙,趁着这人还未辩驳其他,紧道:“诸位谈礼、论信、问法,可此间种种,还需心有道义?。正如萧先生所言,我?等学?子前来书院求学?,是为?守仁心,成君子,心系百姓。如今诸位拒于让阮学?子入学?,岂非舍本逐末?”
一席话了,堂内一片沉默。
桓东等人脸色极差。
阮卓入学?对他们来说并无什么影响,至多是来年乡试多一个?对手罢了。若是能不?让他入学?,少一人接受夫子教导自然最好,但如今这样的情形,却实在是出人意料。
这番论辩,不?仅没能成功阻止阮卓入学?,甚至还给?他们烙下?了个?“不?仁不?义?”的名头,若是传出去,想也知晓其他学?子会如何议论这事。
桓东左手握拳,准备再就着院规说上几句,却见到对面始终坐着的阮卓起身。
因着尚非书院学?子,阮卓并没领到分发的衣衫,只能穿着自己带的那身洗得泛白的衣裳。他身材瘦削,站在堂中如风中劲竹一般,任何困难磨难都无法使之屈服。
朝着两位夫子作?揖后,他面向众人道:“诸君今日为?阮某齐聚一堂,乃阮某之幸。阮某一心求学?,望得夫子传道授业,奈何坎坷颇多。只是入学?虽迟,然救人之举,阮某并无悔意。”
他迈开?两步,离桓东等人更近了些?,让他们能清楚听见自己接下?来的话:“诸君心有樊笼,囿于规矩,为?之画地为?牢,与阮某无关。只是诸君如此言论,夸夸而谈,便以为?己身大公?无私,实在可笑。如若白阳书院所教出来的学?子皆如尔等一般,不?仁不?义?,做伪君子,阮某亦不?愿与诸君同流!”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言辞有力。尤其最后一句,如惊涛拍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说完,他不?再多留,朝着梁乐几人道谢,便准备回屋舍中收拾包袱下?山去。
他走至门边,却听到后方传来一道声音,尾调极长,懒散得紧:“龚老,人不?留下??”
话音刚落,龚夫子便出口道:“阮学?子留步。”
阮卓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他虽然说得激昂,但这法子也是梁乐昨夜所说。
——阮兄,到了最后,若是龚夫子仍未出口挽留,我?们便以退为?进。
方才那番言论,既是因梁乐之提议,亦是他心中所想。二者汇于一处,他有感?而发。
那夫子见此事已了,抄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阔步往外走。
路过梁乐与李轲之时偏头看?了他们一眼,也不?知是否认出了与后者在书院门前有过一面之缘。他并未停留,挥着广袖便离开?了。
龚夫子亦有了定夺:“阮学?子此事情有可原,但坏了院规,仍应小?惩大诫。本月这多艰堂就交由阮学?子打扫罢。”
他面容慈祥,看?了阮卓一眼,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走出堂门跟上前头那位夫子去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潘仁第一个?兴奋起来:“阮兄!先生同意你入学?了!”
阮卓怔愣一瞬,也是喜上心头,终于有了一分年轻人的生气:“是啊!我?们是同窗了!”
梁乐严肃了一整日,此时终于有了些?笑意,她习惯性?地看?向李轲,想要与他分享一下?喜悦,接着又想到昨夜,脸色泛红,连忙挪开?头不?再看?他,转而与潘仁他们搭话。
这边喜不?自胜,闹成一团,另一边的桓东等人个?个?面沉如水,脸色难看?。
桓东知晓自己没能辩赢对方,心中烦躁,不?想再看?这些?人碍眼的欣喜,狠狠甩了甩袖子,扇骨击上椅身,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又立刻隐在嘈杂的雀跃声中。
他冷哼一声,也不?管一同来这儿的其他几人,径自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1.“不知礼,无以立也”出自《论语》。
2.“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出自网络。
3.“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出自《孟子》。
4.“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出自《论语》。
5.“人无信不立”出自《论语》。
6.“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出自《论语》。
7.“三德”、“四端”、“五常”出自百度百科,“董夫子”指董仲舒。
8.“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出自《韩非子》。
9.“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出自《论语》。意思是舆论对一个人的评价往往带有一种从众的“惯性”:大家倾向于把好人说得更好,坏人说得更坏。
10.本章参考资料:冯友兰,涂又光(译),2010,《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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