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不算大,分为左右两边,每边各两列,共七排。
梁乐走进来便发现潘仁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头?,还朝她招手,似是想?要邀请她一起坐。
梁乐倒是想?过去,可李轲拉着她的手,显然是不同意的。
她在心中叹气,她对于这些科举知识一窍不通,唯一学的一点还是几年前徐夫子教的,这会不说吃老本,那是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心中没有知识,自然想?要坐在后头?浑水摸鱼。
可是——
为了?李轲的学业,为了?能让李轲受到?更好的教育,她只好含泪坐在了?第?一排。
她为李轲付出?良多!
听说这堂课夫子姓萧,听闻早年间在朝廷也是几品大官,是明里暗里猜测的下一任首辅人选,可不知为什么,急流勇退,辞官来了?这白阳书院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夫子。
他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威严,虽已辞官,却仍有着一身官威,令人不敢接近。
他上课时?最爱点名,是无数学子最惧怕的夫子。
这也是潘仁正缩着身子,希望能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不被萧夫子发现的原因。
梁乐看了?眼正瑟瑟发抖担心自己会被点名的潘仁,心有戚戚焉,同时?把自己也藏在了?立起来的书本后面。
她脑子里思绪太?繁杂,一边担心自己会被喊起来,一边又在想?李轲这几日的怪异之处。
她由?衷感?叹:希望今天的李轲能正常一些,不用担心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会被班里其余二十四个人迷了?眼,甚至不和他玩了?。
是的,梁乐苦思一路,觉得李轲如此反常的原因之可能有两种?。
第?一种?是他感?受到?了?友情的患得患失。
不夸张地说,自己是李轲唯一的一个朋友。此时?骤然到?了?书院里,遇到?这么多同龄人,难免会有自己的朋友被别?人拐走的担忧。
从李轲现在对自己几乎是寸步不离就能看出?一二。
当然,还有第?二种?可能。
那就是——他看上自己了?。
可那篇文虽然没出?现过女主,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和男主关?系特别?好的男人啊!
李轲总不能断袖了?吧!
看着自己袖口处留下的,被李轲一路拉着的痕迹,梁乐陷入了?沉默。
她内心的挣扎不知道李轲是否看见了?。她看了?看身边端正坐着的少年,后者目不斜视,一直在看着面前的《论语》,仿佛是什么警世名书。
可是这本书他都能倒背如流了?吧!
要不要用这么一本正经的模样看着这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句话连她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今日是诸位来此进学的第?一堂课,不如先与?同窗结识一番。”
萧夫子的声音响起,他用手中的戒尺敲了?敲另一边第?一排的学子面前的桌子,示意从他们开始。
一名学子起身,不卑不亢,边介绍自己边作揖,对着整间学堂的其余人说道:“学生湘水桓东,不才,院试刚好二十七名,见过萧先生,见过诸位同窗。”
有了?他做示范,后面其他学子便也有样学样,介绍自己家乡、名姓与?院试时?的名次。
因为从另一侧开始介绍,梁乐与?李轲便是最后剩下的两个学子。
今日梁乐才真正认识了?自己班上的这些同窗,原来他们这儿一共二十五人,除去她与?冯远,仅有三人是买名额入学的。也就是说,剩下的二十人竟然都考中了?秀才。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注意到?冯远脸色极差,他并没有什么院试名次可说,在旁人耳中一听便明白他的来历。
梁乐看了?眼萧夫子,按理来说,萧夫子应该会阻止这样的介绍方式才对,在第?一日就将?两类学子区分开,对于学子之间的相处只会造成困扰,甚至会有随之而生的打压。
轮到?她时?,她不甚在意,站起身来朝着并不熟识的同窗们笑了?笑:“诸位同窗好,在下吴郡梁乐,日后还望诸位赐教。”
她话音刚落,便能听到?有窃窃私语声,似是说她是商贾人家,全凭银钱,并非考进书院云云。
李轲接上她的话,从座位上站起,并不多言,简单道:“原阳李轲。”
他并未说出?自己院试的名次,甚至不如梁乐的话语友好,仿佛是要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事实亦如此,这句话出?来,学堂里的议论声便从“谁不学无术靠银钱买进来的”变成了?“院试榜首竟然也在书院”,“这人有些恃才傲物”……
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人,这些声音便如同石块击水一般,造成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要停不下来。
只听到?“啪”的一声,萧夫子用戒尺击打了?一下桌面,眉头?皱起,似是对于他们的嘈杂十分不满。
被这声响一震,学子们才意识到?夫子还在面前,立刻紧闭上嘴。学堂中一时?落针可闻。
这样的寂静并未持续多久,萧夫子便开口打破了?这凝固住的气氛:“诸位来此,想?必并非为了?寻友谈笑风生。”
他暗指方才众人的谈论声不合时?宜,与?前往书院求学的目的背道而驰。
这话说得不少学子面上都十分挂不住,微红了?脸。他们毕竟第?一日来这书院进学,又是才考上秀才,在家中亦是被人捧着,逢人都要被夸赞一番,难免得意忘形了?些。
萧夫子不管他们何等神情,点名道:“潘仁,你为何来书院?”
突然被点名的潘仁整个人一抖,接着战战兢兢站起身来,脸上冷汗都要滴落,似是十分紧张的模样。梁乐回头?看到?这一幕,心中对他十分同情。
但身为差生,同情的同时?,她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万一喊到?她了?,她该怎么回答呢?
她为什么来这书院念书?
总不能说是为了?李轲吧!
梁乐还在皱眉苦思,潘仁已经磕磕巴巴回答:“学……学生……想?考上进士,光宗耀祖!”
萧夫子似乎对他的答案并不十分满意,追问道:“若是如此,于家中有何不可?为何来书院求学?”
这问题梁乐倒是知晓。潘仁是不想?时?刻被爹娘护在羽翼之下成长,希望能独自来书院,凭借自己,取得功名。
但这事是潘仁私底下和她说的,似是不愿意将?这理由?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只想?当成一个秘密。
梁乐觉得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潘仁说,他现在将?这想?法告诉他人,也是平添笑耳,唯有真正能证明自己之后,将?之说出?来才有了?意义。
既然如此,梁乐便也帮着他隐瞒了?下来。
潘仁闭着嘴,他不愿说出?心中所想?,一时?半刻也编不出?来更多的理由?,只好干站着,直面忍受着萧夫子的压迫感?。
他白胖的面庞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便要淌血。
萧夫子见他半天不说话,又吓成这副模样,不忍再?逼他,让他坐下,戒尺敲了?敲身边最近的一名学子的桌案:“梁乐,你说说。”
啊!
怎么还是点到?了?她!
怪她的名字太?好念了?!
梁乐站起身,脑袋空空,只好偷偷垂眸看了?眼身边的李轲,想?要对方给她递个答案。后者仍然盯着面前那本摊开的《论语》,指尖却指着其中一句话。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原来如此。
这句话点拨了?她,她拱手答道:“回夫子,学生以为,唯有‘见贤’才能‘思齐’。白阳书院人才济济,皆是青年才俊,学生来此,不仅是求学,更是为择善而从之。”
萧夫子听了?她的回答,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也不说她所言是对是错,只让她坐下。
“诸位,你等来此求学,非仅仅为了?一身功名。进学入仕,寒窗苦读,所求若为荣华富贵、光宗耀祖,那岂非辜负圣贤之言?所求若为独善其身,又如何兼济天下?”
他立于台上,看着面前坐着的一排排学子,他们容貌稚嫩,意气风发,其中会有将?来的尚书、侍郎、县令,抑或是首辅。
“你等来此求学,我等于此传道,非为功名、非为自省,而为育人。‘归志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来日若是尔等行事无不可,也切莫‘忘己爱苍生’。”
……
一堂课下来,萧夫子并未说什么四书五经之言,反而更像是来谈心了?一般。他离开后,所有学子们仍然坐在椅上,感?悟夫子所言。
梁乐先前以为这位差点当上首辅的夫子会畅谈家事国事天下事,没想?到?第?一课便教他们“立心”。
这么一想?,这书院确实没白来一趟。就是不知道,被这样教导的李轲心中会如此想?,会不会让他更良善一些呢?
李轲手握着支笔,悬于纸面之上,想?着方才萧夫子的话。
这夫子竟与?梁乐的想?法颇有相似。
他没觉得自己将?梁乐一个学子与?萧夫子相比有何不对,甚至隐隐有些不满于他们之间的不谋而合。他甚至能看到?,萧夫子畅谈之时?,梁乐眼中的光亮——是她藏在心中的憧憬。
他已经在理解梁乐的愿景,他将?是那个最能懂得梁乐的人,他会为她实现一切。
那双眼,只要因他而明亮就好。
·
一个上午,萧夫子上了?两堂课,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甫一下课,梁乐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望向李轲,眼里写着我们赶紧去食肆吧。
李轲看明白了?,将?她的书本拿好便一起往食肆走,路上还多了?个硬要一起吃饭的潘仁。
离了?学堂,潘仁的活力似乎又回来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萧夫子。
他知道李轲不爱与?他闲聊,只对着梁乐说:“萧伯伯竟然出?现在这里!我也太?倒霉了?吧!”
梁乐确实有些感?兴趣:“你与?萧先生是旧识?”
说起萧夫子,潘仁显然有不少话要说,义愤填膺:“是啊!我爹爹与?萧伯伯关?系可好,我小时?候学的第?一首诗还是他教的呢!那时?我才多大啊,笔都握不住,他就要我抄诗!”
这段悲惨往事显然令他记忆深刻,他简直要一把鼻涕一把泪,根本看不出?方才学堂之上他连抬头?看萧夫子一眼都不敢的样子。
梁乐本想?对他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但是她发现潘仁后面站着个人……
她朝着潘仁挤挤眼睛,示意他别?说了?。后者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还在顾影自怜:“唉!没想?到?,我来了?书院,竟然还要被萧伯伯管着!”
他的哀嚎声至少让周围一圈人都能听见,梁乐默默扶额,她没办法了?。
“潘学子,书院里须得称呼我为先生。”萧夫子在潘仁身后站了?片刻,他亦是要去食肆用午膳,结果?听到?潘仁在这儿说起往事,一时?有些怀念,倒是驻足听了?片刻。
他望向北方,那是皇城的位置,是他前半生汲汲营营,想?要占有一席之地的地方。
潘仁被这一句话吓得愣在原地,他呆滞地看向梁乐,眼中满是绝望,似是不想?相信自己方才的那些抱怨俱被萧夫子听去了?。
梁乐接收到?他求助的眼神,神色严肃,点了?点头?,示意他后面确实是萧夫子。
这一下轻微的颔首变成了?压垮潘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一张脸神色空白,不知该扭头?还是装作没听见。
萧夫子倒不欲为难他,说完这句话便自他的身边走过,朝着食肆去了?,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路上,潘仁才敢动弹,他颤颤巍巍想?要拉住梁乐的胳膊,借力寻一个支撑。他腿软得有些站不稳了?。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梁乐的衣袖,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李轲隔着衣裳抓住他的手,眼里写着“你敢碰她试试”,潘仁一瞬间觉得前有狼后有虎,自己太?过孤单,两行热泪简直就要夺眶而出?。
幸好梁乐还有一些恻隐之心:“去食肆吧,听说今日有蟹粉狮子头?,去晚了?也许要被别?的学子吃完了?。”
听到?好吃的,潘仁感?到?自己似乎又有了?些许坚持下去的动力。他将?双眼中的湿润逼回去,小小的眼睛眨了?两下:“那还等什么,快去快去!”
似是恨不得要一路跑到?食肆。
·
梁乐说得没错,今日确实有蟹粉狮子头?,但是他们因为路上耽误太?久,此时?已经被其余学子分得差不多了?。
食肆吃饭分为两种?:一种?是已经做好的各色菜式,来了?的学子挑选好便能直接食用;另一种?便是学子自己掏钱点菜,只是这样却有些耽误时?间。若是选择后者,中午短暂的一个时?辰怕是都得花在午膳上面。
毕竟是来书院念书,并非来享受的,夫子们也并不赞成学生们在膳食上花太?多时?间,是以学子们除去遇到?喜事之外,还是很少会在食肆之中点菜的。
潘仁看着碗里破碎的狮子头?,还有搭着的几片青菜,心感?悲凉:“梁乐,你说这书院怎么退学?”
吃不好,住不好,甚至连夫子都是从小管着自己的伯父。如此看来,竟然还比不上自己在家中舒坦。他想?要脱离父辈庇护,独自建功立业的宏图壮志宛如这颗狮子头?,被几勺挥下去,再?戳个几筷子,便碎成一块块,连个囫囵味都尝不出?来。
另一头?的梁乐还在和李轲方才夹到?她碗里、要求她必须吃下去的蔬菜作斗争,这会听到?潘仁的问题,干脆装作没看到?那绿油油的蔬菜的模样,认真思考了?一会,回答道:“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是说三十岁没考上举人就能退学吗?你熬几年再?不考试,就可以吧。”
潘仁震惊,脑袋摇成拨浪鼓:“那我还得在这待十二年!不行不行!”这菜就是再?好吃,吃上十二年,哪怕书没读完,他也得魂先归家。
梁乐想?了?想?,反着来也是个法子:“那你就快点考上举人,应该也行?”
“可是乡试还得一年呢!”潘仁掰着指头?算了?算,感?觉自己前途一片黑暗。
“要不你就把院规都犯一遍——”不就会被敢出?去啦!
她馊主意还没说完,就被看不惯两个人一直说话的李轲打断:“食不言,专心吃饭。”
说着又给她碗里夹了?一颗梁乐认不出?来的绿色植物。
他们三个人一起,李轲说话最少,但是他每次开口都能直接震住另外两人。梁乐吞下未尽之语,默默啃着青菜叶子。冯远没了?人出?主意,郁闷得紧,自己拿筷子把碗里的狮子头?戳得更碎了?些。
用完午膳,他们便准备回去屋舍歇息一下。
李轲将?他与?梁乐的碗筷收拾好后,正要离开食肆之时?,却听到?了?一旁桌边几名学子的议论。
“她就是那个梁乐吧?”
“听说是买进书院的,估计也没什么本事。”
“她心思恶毒得很,自己考不过童试就害别?人呢!”
……
梁乐跟着李轲一起,自然也听到?了?。
这些人说话倒是有些不讲道理。她买进书院确实没错,但什么时?候害过人了??总不会是冯远那回的事吧!
冯远也不至于蠢成这样,自己干的坏事还好意思拿出?来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她拉住想?要往那桌去的李轲。
这些人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他们经过的时?候说这些话,显然是说给她听的,或者说,是给她和李轲听的。
书院禁止学子斗殴,若是出?事了?被抓到?,那可真是要遂了?潘仁的愿,直接被逐出?书院了?。
这几个人一个也没见过,不是这一批入学的二十五名学子中的。那只可能是在书院里已经念了?几年书的“师兄”们了?。在书院待了?几年,竟然还会为了?一个买进书院的事背后嚼舌根,无论怎么去想?,这事都透露着些许诡异。
只是,她拉住了?李轲,身边却还有一个潘仁。
潘仁瞧着圆乎乎,性格温软,其实是个一点就炸的性子。他自幼被宠着长大,这种?背后说道的坏事从没见过。眼下这几人还是在说自己的朋友,他更是忍不了?了?。
他跨步走过去,大声质问:“你们说什么呢!”
那几名学子显然也没想?到?潘仁会为梁乐出?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
里面的曾宏伯率先反应过来,开口道:“我们不过是说些事实,怎么?敢做还怕说?”
“背后妄议,小人所为。”潘仁一手拍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他体型在这,这一掌下去,碗筷盘碟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叮叮咚咚”清脆极了?。
曾宏伯是这几人中第?一个起话头?的,被他的莽撞弄得愣住,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想?要在书院中斗架吗?”
他想?好了?,若是潘仁敢说一句“是”,他便要禀告夫子,让他们来评理。
梁乐觉得这个发展也不太?对,这明显就是个圈套啊!
她拦住潘仁,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潘仁接下来的一句话惊在原地。
他说道:“书院斗殴就可以离开书院吗?”
那不是正和他意?
梁乐伸出?一半的手悬在空中。
萧夫子给他留下的阴影到?底有多深?
那她还要不要拦住潘仁?
僵持之下,柳温出?现了?。
他一身白色衣衫,与?其余学子身上所穿并无区别?,却平白显得皎皎如月,气质温润,衬得他的那张脸更加出?彩。
看了?这情形一眼,他便有了?猜测,问道:“诸位同窗所遇何事?”
他的到?来直接令方才还在挑衅潘仁的几人都安静下来,只狠狠剜了?梁乐三人一眼,便解释道:“无事。我等新见了?几位师弟,便想?结识一番。”
听了?这解释,柳温笑笑,似是信了?:“如此便好。我还担心是诸位起了?口角争执,那便不美了?。”
那几名学子显然对柳温十分敬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匆匆收拾好碗筷便说自己吃好了?,先告辞了?。
柳温出?现的那一刻,梁乐便被李轲挡在了?身后。
因为身高?不够而几乎看不见身前情形的梁乐陷入沉思,自己是应该垫脚,还是应该绕一绕。
她并没考虑太?久,柳温已然走到?他们跟前来打招呼了?。
他先与?潘仁说了?两句,劝他往后莫要如此激动。二人似是旧识。
接着便看向梁乐二人:“梁乐师弟,李师弟。不知可还适应书院生活?”
被点到?名的梁乐从李轲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多谢师兄关?心,一切都好。”
她知道李轲不喜欢这位师兄,但毕竟对方算是为他们解了?围,她也不好转身就走:“柳师兄,我们下午还有数算课,便先回屋舍歇息了?。改日再?聊。”
说完就喊上不知被柳温说了?什么,此时?还呆站在一边的潘仁。
她与?潘仁往食肆大门走,李轲落后两步,与?柳温擦身而过之时?,压低声音道:“昨日是你。”
他并非询问,昨日入学礼时?,虽然看得模糊,但那高?楼之上一晃而过的身影,与?这人几无二致。
只要与?梁乐无关?,他并不在意这人究竟有何目的,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心思,只是告知对方这些小动作他心中清楚。
柳温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并未作答。走在前面的梁乐不明所以,发现李轲落在了?身后,停下来回头?等他,问他怎么了?。
听到?前面传来的唤声,李轲微微侧身,冷淡的眸光落在柳温身上,警告道:“离她远点。”
·
下午的数算课并未上成。
准确地说,上了?一半,被打断了?。
数算课便是由?龚夫子教导。这课算是梁乐最擅长的一门了?,比起那些她一窍不通的礼、乐、射、御、书,数算多少和数学挂钩,学起来并不吃力,甚至还有些轻松。
他们当时?正在学“两鼠穿墙”问题,也就是相遇问题。梁乐听到?龚夫子说完题目,恨不得立刻被点名展示一下自己过人的天资。
但是遗憾的是,题目刚刚被夫子说完,就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书院来了?一名学子,手持名帖,亦是今年通过院试的考生。
其人姓阮名卓,字子康,鹤江人士,年二十三。
据他所言,他七日前便已启程,路过姚镇之时?遇到?一个走失的幼童。他本是带着小孩去报官,请官府派人为孩子寻其爹娘。可谁知在他离开官府继续前往书院之时?,那孩子竟然又跟在了?他的身后,想?要与?他同行。
阮卓此行是为求学,如何能带上一个孩子?他仔细问了?这孩子想?法,却没得到?答复,只是十分抗拒回去姚镇。这态度令他稍有猜想?,却也并无太?多时?间能够耽搁,只好撇开杂事,绕了?段路将?孩子先送去府都吴郡,到?了?府衙将?其安顿好,才匆匆上路赶往书院。
带着个孩子同行一阵,又绕了?些路,他的盘缠亦是有些不足,捉襟见肘之下只好一路卖些字画,却也因此迟了?两日。
今年入学的这批学子都是由?龚夫子带着过入学礼,一切学业事宜由?他负责,是与?学子们联系最紧密的先生。此时?阮卓突然前来求学,不论允不允其入学之事,他都得亲自去见一趟。
这课便只好停下。
小书童来向龚夫子传话的时?候,并未刻意避着学子们,这事便被他们悉数收进耳中。
按照书院规矩,错过了?入学的那两日,便不会再?收学子了?。若是如此,这阮卓怕是只能等到?明年再?来。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事说起来也不能全怪阮卓。
他已经提前出?发来书院,路上遇到?的这些事也难以预见。何况也仅仅迟了?两日,若是夫子宽容,大约也是能给他一个入学的机会的。
梁乐对这事的发展有些好奇。感?兴趣的亦非只有她一个,潘仁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和李轲座位旁边,撺掇道:“梁乐,我们去看看呗?”
潘胖胖每天也不见他怎么念书,凑热闹的时?候比她还积极,这种?人究竟是怎么考过院试拿到?秀才的啊?
梁乐再?次在心中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再?次得不到?答案。
她看了?眼正在看书的李轲,有些挣扎,但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李兄,你先学会,我跟着去看看啊。”
说完她就扭头?准备跟着潘仁偷偷溜出?去。
还没从座位上离开,身前迎来了?一阵阻力。
是李轲手上拿了?支笔横放着抵住了?她的腹部,让她没法继续往前。
梁乐看看身前的那截笔杆,又看看身后视线仍落在书上,仿佛这事与?他无关?的李轲。她压低声音:“一起去吗?”
虽然她这般问话,但并不觉得李轲会对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感?兴趣,只是这人已经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了?,若是不问一句,搞不好又要不高?兴。
没想?到?她这么问完,李轲便将?毛笔挂好,合上书籍,是要与?他们一道跟着龚夫子去山门看看的意思。
李轲对自己好像更依赖了?。
陌生的环境果?然对他影响颇大。
梁乐看着走在自己身边,拉着自己使她与?潘仁相距五步之遥的李轲,默默想?到?。
·
在学堂中学数算显然没有出?来看热闹有趣。
一个班上二十五个人,这会已经悄悄溜出?来了?十来个。剩下的那群学子也并非真的是在念书,不少已经返回屋舍了?。
阮卓一袭布衣,料子都洗得有些发白,甚至边角处有些许磨损。这人模样一般,顶多称得上一句“端正”,实在不算出?彩。在外头?的日光之下,梁乐甚至还能在他的发间捕捉到?几丝白发。
他身上只有个薄薄的包袱,瞧着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他一个人立在那儿,身形瘦削,有遗世独立之感?。梁乐打量片刻,倒是觉得他比身边不少学子身上都多了?股书生气,瞧着便像个读书人。
龚夫子自然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不少学子,但他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并不出?声训斥,默许让他们在一旁看着,不赶他们回去。
那块石匾之下,众人分为两派。
阮卓一人站在外边。而龚夫子站在他的对面,身后跟着一批学子。
若是他没有遇到?意外,此时?的他也将?是那十来名学子中的一员。
梁乐到?的时?候,龚夫子与?阮卓已经说上话了?,前者手中正拿着一张名帖,估摸着便是阮卓带来的。
从周围学子们的议论声中,梁乐了?解到?,这阮卓看着普通而内敛,但院试名次也在前列,这回考了?个第?七名。
名次如此靠前,将?来考中举人估计也是轻而易举,对白阳书院的名声亦有好处。
无论如何去想?,龚夫子都没有拒绝的必要。
在学子们已经开始讨论到?阮卓突然入学,错过的入学礼该如何补上,入学后又会住在哪里之时?,龚夫子却将?手上名帖归还给阮卓,出?声道:“阮学子,书院入学日已过,还请回吧。”
听了?这话,这独自站在门外的读书人并未哭天抢地,却也并不接过这张名帖。他的身量比龚夫子高?一些,却因为书院依山而建,此时?两人视线正好相平。
他微微躬身,不再?过多解释自己一路的磨难:“还请夫子给我一个机会。”
龚夫子这般岁数,见过不知多少人,教过多少学生。就连上回恩科之时?,那位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亦是他的弟子。
在这白阳书院,他门下的学子都是天资过人,难得一见。阮卓虽然亦不俗,但在他这漫长的桃李生涯之中,实在算不上什么难得一遇之人。
因此,也并无必要为他坏了?书院的规矩。
“院规如此,阮学子还是趁着天色未晚,早早下山吧。”他带着皱纹的面容带着些慈祥,不愿言辞过于严厉,仍是好言相劝,但再?次递过去名帖的双手表达了?他的态度。
阮卓站在原地不动,他已将?这路上的一切事宜悉数告知,再?重复一遍不过徒劳。他的衣摆被风扬起,束起的发丝掺上几分白色,落于肩头?,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动作。
他此时?亦不知晓还能如何去做,但若是不得不离开,便只好来年再?来:“夫子,学生此行,非为自己。只愿能于白阳有所学,来日考取功名,将?一身本事还于百姓。”
梁乐原本只是被拉着来凑个热闹,但阮卓之言令她有些动容。
她看了?眼这名身着布衣却坚持想?要进入书院的青年,那几根白发被日光照得有些刺眼。
在阮卓的面前,是白发苍苍的夫子与?十来个原本已经相识的同窗;在他的身后,是一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崎岖小道,通向山脚。
这一前一后,似乎便是这位读书人的将?来。进或退,便要决定他的前途命运。
也许是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也许是对一个怀有崇高?理想?的有志男儿的尊敬,梁乐自人群中跨出?一步,拱手道:“先生,阮学子迟来书院并非他本愿,不如给他一个求学的机会吧!”
龚夫子没料到?会有学子出?来为阮卓说话,他那双沧桑的、仿佛看遍了?人间事的眼眸望向这个站出?来的学子,他并不记得这学子的名字,却不妨碍他说出?接下来的询问。
“为何?”
“阮学子年纪轻轻,才学出?众。书院入学日虽已过,但此事并非阮学子之过,他救助孩童,为之寻其家人,不惜散尽财物。若阮学子因着这番矜贫救厄而无法入书院念书,那岂非代表书院并不赞同学子们施仁布德?先生之定夺,恕学生不能苟同。”
龚夫子这会才认真打量了?梁乐一番,不论他是否认同后者的言辞,这股愿意为了?他人而出?言的勇气属实难得。
他看向后头?站着的一排学子:“尔等以为如何?”
在梁乐跨出?那一步的时?候,李轲便知道这人是要去施以援手了?。他不喜这些能入梁乐眼之人,但无论如何,此事梁乐既已表态,他便会帮她。
他站在梁乐身边,淡淡道:“学生以为梁学子所言有理。”
对于这些规矩,潘仁可以说是甚少遵守。他自幼便没人会给自己定规矩,也不认为错过了?入学日果?真是什么严重的事儿,亦觉得阮卓不该因为这种?小事被书院拒之门外。他向梁乐二人迈了?一步,道:“学生亦如此认为。”
但在场十数名学子,有如梁乐这般的人,自然也有认为“规矩不可破”的学子。
邵睿才便是其中之一。
他走出?来,站在龚夫子的另一侧,与?梁乐这方人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先生,学生认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若是因阮学子开了?这个先例,日后或还有学子错过入学日,又该如何?”
与?邵睿才关?系不错的桓东亦是持此态度:“正是,礼不可废。”
“不错,院规不可破。”
……
言语之中,每一位学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十数位学子此时?分别?站在龚夫子左右两侧,与?刚到?这山门之时?,众人与?阮卓的对立大有不同。
阮卓没料到?会有人替自己说话,他朝着梁乐这一群人微微躬身,以表谢意。
这样的场面龚夫子亦是难得一见,往日的学子们每每入学之后,便各自念书,一心只有功名。便是有情谊也是在久日相处之后,着实难有这般景象。
也许阮卓的入学并非一件坏事。
龚夫子望着双方学子想?到?。
“既如此,阮学子入学与?否便由?诸位定夺。”他摸了?把自己长长的胡须,“三日后的数算课,尔等便在多艰堂辩论此事,胜者决定阮学子的去留。”
这决定令众人面面相觑。
梁乐还以为龚夫子会直接做出?决定,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听从民意?
而且——看来数算确实不是重要的课。
她问道;“先生,这三日阮学子如何安置?”
龚夫子的衣袖甩开,走进书院。
“尔等决定便是。”
潘仁自觉帮了?阮卓,平白与?人多了?几分亲近:“阮学子,我带你去我们那屋舍。我那正好多张床铺,给你睡。”
阮卓一时?之间不太?习惯这般热情的举措,微微后退一步:“多谢兄台。”
梁乐也想?凑上去聊两句,但身边的李轲散发着冷气,似乎对她今天的行为不太?满意。她仰头?看向少年,问道:“李兄,怎么啦?”
李轲看着她澄澈的双眸,似乎还沾染了?几分帮了?他人的喜悦。
是谁你都会帮忙吗?
就如同曾经帮他一般。
而他只是——
比这些人,都到?的早些。
作者有话要说:李轲:只许看我,只许帮我,只许对我一个人好。
梁乐:他太依赖我了,得多让他交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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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出自《论语》。
2.“归志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出自宋陆游《读书》。
3.“忘己爱苍生”出自唐王维《赠房卢氏馆》。
4.“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出自《孟子》。
5.“辩论”这个词《汉书·严助传》就有:“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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