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已结束,未考上的学子都各自返乡,考上了的学子或归家,或留在吴郡等待八月的院试。
这之间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亦是需要争分?夺秒学习的日子。
本以为今年亦是会与往年一样,但天意难测,邻近的县中竟不少地方都发了水患。
放榜那日的晴空万里仿佛如梦一般,明亮的天空近日来被笼上浓重的阴云,暴雨下个不停,豆大的水珠四处散落,打乱了所有人的安排。
江南府中有一湖,名为“天一湖”。正是那日梁乐与李轲消食所到之处。
天一湖整体地形是四面高,中部低。而吴郡地势颇高,又土壤肥沃,许少遇上洪涝。但旁的毗邻之地却没这得天独厚的好条件。今年夏日来得早,雨水颇多,处在东南部低洼处的村庄便糟了害,大量的雨水引得水库装载不下,存蓄的水体迅猛泄出,水流急涨甚至将堤坝冲得溃烂。
来势汹涌的洪水溃坝而出,将那些依水种植的庄稼、田地冲得一干二净。
土黄色的水流荡平一切,什么也不剩下了。
吴郡是江南府的府都,下方管辖着?的地儿出事了,官员们自然责无旁贷,都得出谋划策。
恰巧碰上今年府试的策论题亦是与水患有关,这些官员们便将留在吴郡的考生都召集起来,安排他们一同去参与一番治理水患的事?务。
赵学政倒也并未强求,只是诸位学子都知晓,此事若是真能办好了,自己的法子?对水患有了帮助,有了些许名气,那将来的科举之路亦是会顺畅许多。
众人各抒己见,夸夸其谈,最终却被赵学政一句“诸位当?亲历亲为,切莫纸上谈兵”赶了回去,只好每日在客栈中冥思苦想该如何做。
这事?不算什么秘密,又称得上一件好事?,自是传遍了吴郡城。
梁乐听闻此事?,便去客栈寻了李轲,问问是否有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李轲仍然住在那间阁楼。随着大多数学子?的离开,此时的客栈早已空下来,客房亦是不少,价格也降了许多。但他似是住惯了这儿,竟是不愿换间房。
梁乐也不勉强,这儿虽说小了点,但确实很高,她趴在窗前几乎能将外?头整条街收入眼中,也算一道风景。
街边明显比往常少了许多行人,道路两旁却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手中捧着个破破烂烂的碗,每有路人经过,便能听见铜板与碗壁碰撞的清脆声音。
梁乐站在窗边,自然听不清下方传来的如此遥远的动静,只是她这些日子出门时,已是见识了不少了。太频繁出现的乞丐们让她只是看着?这画面,耳边便能听到那恳求的声音。
她叹口气:“李轲哥哥,这洪涝也不知何时能结束。”
府试放榜那时,街边便零散躺着?些乞丐,只是她即便看到了,也未多想。谁知不过几日,便已发展到了这般地步。
因着?涌入吴郡城中的流民实在太多,如今四方城门都不再随意放人进出了,更多的难民们被困在城门之外?,每日夜间仿佛都能听到从城门处传来的哭嚎声。
她家与钟家及其余几家捐了些银钱与粮食,这几日已在城门处施粥济灾了,就连梁桓都凑热闹似的去过几回,后来被围得仿佛脱了层皮,瘫在家里再也不想出门了。
只是……如此下去,过来吴郡寻一条生路的难民实在太多,便是再大的粮仓,怕是也扛不住了。
不知朝廷何时能将此事平息。
李轲还?在翻看着?古籍,手上捧着本《史记·夏本纪》,从中研读大禹治水的各式方法。
“大禹还?治理过天一湖水患呢?”她忍不住问道。
“他是最早对天一湖进行治理的人。”李轲视线不离手中的纸页,手边堆着?高高一叠近些日子翻阅过与治水相关的书籍。手上这本也已看过,只是此时须得将之整理好,得出一个更完善且可行的法子?。
见梁乐似是对这有兴趣,他放下书,标记好自己正在阅读的部分,让梁乐坐在身边来。
他将木窗合上些,回来以手背碰碰梁乐的额头,确定她没被冷着。自从知晓后者身体不好后,他便不许她时常在窗边吹风了。
倒了杯尚温的白水给她,李轲才开始说起:“你知道天一湖东面有三条江吗?”
梁乐接过水杯,不是很情愿在这夏天喝带温度的水,挣扎一会?还?是抿了一口道:“我曾去过,是庐江、淞江、南江吗?”
“正是。”李轲点头,“‘凿断阜隔,流为三江,东入于海,而震泽始定’,这三江便是大禹所凿。”
梁乐听得惊讶,没想到传说中的故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边,有种?时空交错的冲击感。她情真意切感?慨一声:“哇!”
这反映取悦了李轲,他更有兴致地往下说:“那之后,一位名为‘泰伯’的人,开凿了江南最早的以人力修建的运河……”
他讲到魏晋、东吴,讲到隋朝、大唐……
梁乐只是听着,都觉得他着?实是博览群书,这水患的事?交给李轲去做估计是能行。
原文中也有这么一段,不过书上发生洪涝的时候,李轲已然入仕,是个什么钦差的身份从京城来江南治理水患的,但后来水患虽然治理好了,流民们却……
却怎么了?
梁乐皱皱眉头,好像那时出了什么意外,她怎么想不起来具体情节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李轲一直关注着?她,见她蹙眉,还?以为是听自己说了太多,累着了。
便问她是否要歇息一番。
梁乐回过神,摆摆手:“不用,李轲哥哥,我们去城门的粥棚看看吧。”
此时天色尚早,这客栈离城东不太远,应该不过一会?便能到。
她提出这想法,一是多少对这些难民有些关心,想去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二便是她想给李轲留下个好名声,比起其他埋头在客栈想办法的学子,亲自到场接触灾民的李轲定然会让学政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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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条长龙。
连日的雨落下来,便是停了,地上也满是泥泞,梁乐走过这一路,已经感?觉裤腿处有些被打湿。
这些只能待在城门外的流民就更加狼狈,穿着粗衣麻布的男男女女四散,衣衫上一团团的脏污,不知是泥水还是灰尘,脸上手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瞧着令人心惊。
梁乐没见过如此凄惨的场面,脚下仿佛被钉住一般,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走去。
他们正在城门里边,二人本就居住在吴郡城中,何况梁乐家便是在这东城门外施粥的善人,守城侍卫自然会直接放行。
李轲见了梁乐的神色,有些担忧:“若是不适,不如我们便回去?”
梁乐摇摇头:“不,我们走吧。”
走得更近了,便能听见幼孩的啼哭声。得不到充足食物的孩子不像大人一般能忍耐,他们只会嚎啕大哭,用尖利的叫声吸引他人,告诉他们自己的要求。
梁乐平日里也见过别人家的孩子,个个养得白白嫩嫩,脸蛋圆润,可面前这些孩子,被爹娘抱在怀中,那襁褓都显得塌陷下去,里头的孩子显然是瘦得嶙峋了。就连那哭声,都细微得只有走进后才会?被听见。
她心中兀地涌上一股悲痛。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粥棚有为他们专开一条通道,是不需要排队的。但奈何抱着孩子的长辈们实在太多了,便是这条专用的通道,亦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衣袖被扯了扯,梁乐低下头,是一个身量只到她膝盖的小男孩。
他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显然并不合身,袖口与裤管都耷拉着?,蹭得灰不溜秋,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梁乐被触动,忙弯下腰来,就听到这小男孩说:“哥哥,我好饿啊。”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脸颊凹陷发黄。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是可怜兮兮的撒娇声,只是简单的陈述了他的饥肠辘辘,却让梁乐鼻尖发酸,忍不住理了理他乱糟糟的头发。
“哥哥带你去领粥好不好?”她柔声问道。
男孩却摇了摇头,看向?一旁坐在角落处的正捧着碗喝粥的一个女孩:“我已经领过了。”
她顺着?那目光看过去,以为男孩是馋了,宽慰道:“没事的,哥哥去领一碗来,你喝我的这份便是。”
为了避免灾民们会浪费粮食,也因为不知这灾害还?持续多久,粥棚的规矩是每人每日仅能上午、下午各领一碗粥。
这虽然不能填饱肚子?,但总归不至于被饿死了。
梁乐早些日子听说,有地方已经饿殍遍野,遍地尸骸了。
她让李轲看着?一会?这孩子,自己去粥棚里打了碗粥来。那些施粥的伙计都是她家中的下人,见到自家少爷来了,还?以为是来监工的,一时之间,打粥的速度都不由得更快了些。
梁乐亲自去盛,盛的自然稠些满些。她小心翼翼捧着粥往之前的地儿走,却猝不及防被人冲撞了下。
“啊——”她手腕一抖,粥难免洒了些出来。
李轲自然知晓这地方混乱得很,根本不敢让梁乐脱离自己的视线,在她差点被撞到的时候就到了她身边,将她半抱在怀里,旋了个身,带着避开了些,这才让她只是洒了些粥,人没什么事?。
梁乐站稳,便意识到自己在李轲的怀中,一时之间,对方的热量隔着?后背的衣衫传过来,让她脸颊飞红,赶紧道了声谢,脱离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李轲:一会没看住就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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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断阜隔,流为三江,东入于海,而震泽始定。”出自【《中国治水史诗》,2010,何建明,程贤章主编】。
后面几章与治水相关的内容同样参考自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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