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除了能听见打更的锣声,便是几声鸡鸣了。
卯时未到,贡院前已聚满了数千名考生。
梁乐穿着一身私服,并未带小厮侍从跟着,独自一人站在李轲身边。她一脸忧心忡忡,第三次向李轲确认道:“考引带了吗?”
考引便是准考证,府试十分严格,除去考引之外,考生一律不可以带任何物件。所有的笔墨纸砚都由考场提供。
府试一共三场,每场一天,考过了前一场的学子才能参加下一场考试。今日是第一场,考的是帖经与八股文。
帖经便是默写,填句子。
这部分对于记忆力出群的考生来说不在话下,就连梁乐之前进学的时候,帖经对她来说也是毫无难度的。
虽然知道李轲不会在这里出问题,但她仍是十分紧张,毕竟除去帖经还有八股文呢!这文章写作多少还看点发挥,万一一下没写好,偏题了,那可是完了。
她越想越站不住,来回踱步,比自己去考还要担心。
这幅模样让李轲看得好笑,他当日参加县试的时候,徐夫子与胡县令对他信心十足,连送考都没来,前者更是留在家中,等他独自一人考完几场之后,才问他写了什么破题。
但今日有个人在考场外为自己担忧,着实驱散了几分夜间的寒凉。
他抓住梁乐正在又一次要伸进他怀里确认他是否携带了考引的手:“乐弟,我带了。别担心,只管放榜后去顶头找我的名字便是。”
这样信心满满的话消散了几分梁乐的紧张感,她也担心自己不好的情绪会影响到对方,努力笑了笑,打气道:“说得对,李轲哥哥肯定没问题。将来还要去院试,怎么也得拿个小三元回来。没问题!”
这话被一旁的学子听见,传来嗤笑的声音。
“哟!这不是李轲吗?还没考呢,就惦记着小三元啊!可别连榜都上不了呀!”
“唉,你和他计较什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罢了。”
“是啊,好不容易混了个县案首,来了这府试还不是得被打回原形。到时候可别哭着回去找妈妈!”
“哎呀,忘了,有的人无父无母呢!”
前面的话听得梁乐便已经动怒,这最后两句更是往人心口上撒盐,她听的脸都气鼓了,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教训一下他们,也不管自己的体型能否打得过对方。
反倒是李轲按住了她。
少年脸色平静,仿佛并未听见他人的戳人心窝的话语:“何必与一群牲畜一般见识。”他看也未看那二人一言,并不把他们当作需要施以目光的“人”。
这话将两个本来一脸戏谑笑意的书生惹怒。他们会这么说,并不完全是因为梁乐提起了“小三元”的事,而是因为他们知晓,李轲确实有着真才实学,若是能借机影响他考试,那何乐而不为?
但没想到的是,这会对方没被干扰,反倒是他们两个被影响了。周围天还未亮,他们的脸色却都能看出来泛红,显然是气狠了。
“小子骂谁呢!”
“污言秽语,未经开化。不是畜生又是什么?”
李轲将梁乐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与他们拉开距离。梁乐身形瘦弱,又身娇肉贵,便是自己护在身边,万一磕着碰着又该喊痛了。
那几人瞧着便要动手,李轲将梁乐挡在身后,语气中带着警告:“贡院前闹事者,夺其考引,杖刑三十大板。便是诸位皮糙肉厚,怕是也扛不住吧。”
像他们这样的读书人,个个都是被捧着,是家中的掌心宝,养出来了一身细皮嫩肉,并以此为荣。
而皮糙肉厚却是形容那些乡下农户的。便是如今重农抑商,但体力活仍然是最被他们读书人看不上的。两人感到自己倍受侮辱,但府试至关重要,方才脑袋一热,血气上涌,又假装自己不知道,也许还真的动手了。此时被李轲提出来,确实不敢轻举妄动了。
梁乐还气不过,她反正不用考试,大不了就被押着去见官,赔点银子便是,就是进牢也罢,左右把这口气出了。
但少年握紧她的手,望向她的眼里全是克制。
背后是一片浓稠的黑夜,远处升起的火把星星点点亮了起来,这样的漆黑与红火衬得李轲白玉一般的面容更加出尘。
梁乐觉得,他的眼底深处,似乎都要沉得与这片黑夜一般浓重了。
“好吧,李轲哥哥,你安心考试。他们这种只会嘴上功夫的人,一定名落孙山!”她抿了抿唇,狠狠瞪了一旁那两个书生一眼,“你们落榜了赶紧回家吧,这吴郡可是我的地盘,再让我见到,要你们好看!”
她声音软糯,虽然不像女子一般柔和,带了些少年气,但这样的狠话放出来也没什么气势。李轲听得轻笑出声。
这声音不大,却被梁乐耳尖听到,又惹来了她的目光:“我在为你出气呢!你还笑我?”
“没有。”李轲将她在夜风中吹得冰凉的手包进掌中,“乐弟护着我,我很开心。”
·
贡院之中,数千名学子已经寻到自己的位子坐好。
仅仅一席之地,却将决定他们未来的命运。
正如之前所说,第一日的府试考的是四书五经,分别是帖经与作八股文。
帖经实在太过简单,这些题目会从“五经”,中经的《诗经》、《周礼》、《仪礼》,以及小经的《易经》、《尚书》、《公羊传》与《毂梁传》之中选取。李轲对这些熟悉至极,几乎提笔便能答出。
除去默写填补缺句之处,便是对其做出解释。
当然,因为当今学子们都是抱着朱熹先生的《四书五经集注》学习,解释义理题也甚少有人会出错,除非是从未认真学习过的考生。
……
作八股文则是重中之重了。
可以说,府试三场考试,决胜就是这篇八股文了。
周围安静的针落可闻,偶尔传来沙沙的翻动纸声。
李轲看着考试特制的纸张之上写着的这句话。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他一眼便知晓,这试题是从《中庸》之中选取。
从这道题便能看出考官并非爱刁难学子之人。
八股文选题虽然都在《四书》、“五经”之中选取,但句子只有这么多,数年无数场考试下来,那些句子总有用尽的一天。
截搭题便顺应而生。
截搭题有两种,一种是只“截断”,另一种是“截断后拼搭”。
前者便是将一整句话选出,只截取前一半或后一半,如《论语》中的:“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被“截下题”,也就是截掉下半句后得到的题目就是“子曰”;后者则是将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话拼接在一起,如《中庸》之中:“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与“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两句被“截搭”便可得到“喜、怒、哀、乐,万物育焉”。
前者易多解其意,破题走偏;后者更是对考生要求极高的逻辑与分析能力,将毫无关联的两句话串联在一起破题。
而今日这道府试的题却不算难,它是从《中庸》中选取的一句完整的句子。
是说为人处世,君子应当有自己的坚持,不偏不倚,坚守原则。
李轲闭目,沉思许久,才提笔蘸墨。
他手腕有力,运笔自如,胸有成竹。
将自己构思好的破题写下。
——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
接着是承题。
——中者、举天下万世所宜视为标准者也。
他文思如泉涌,旁的考生还在抓耳挠腮,不知如何破题之时,整篇文章便已在他的心中,只等跃然于纸上。
这场考试虽是第一场,却算得上最重要的一场。因为本朝重八股而轻诗词,后两场的策论与制赋实则在考官眼中仅有一个参考价值,真正的排名还是按照这篇八股文章的优劣评判。
另外,若是第一场就被刷下去,可是连后两场的参考资格都要没有的。
时间过得极快,甚至还有学子并未做完答卷,便已到黄昏时分。
虽然并未到交卷时间,但李轲已然写完。
他不愿再在里面多待,于是拉动了身旁的铃铛,等来人将自己的试卷糊名,装置好在一个木匣之中后,才有衙役领着他离开贡院。
他的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夫子家中作了篇文章一般,既无对自己作答十分满意的喜悦之色,又没有垂头丧气的失落。
修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贡院外。
巡视的赵学政注意到这个与旁人不同的少年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虽然并不知晓他的八股文章制得如何,但这份宠辱不惊的性情倒是十分不错。
赵学政起了好奇,吩咐人将李轲方才交上去的答卷拿来。
刚一打开,便被映入眼帘的工整馆阁体字迹夺了眼球,有形亦有神,难得啊!
就是不知抛开这手馆阁体,这少年人能写出何等铁画银钩的字来。
帖经没有一丝错处,显然是有着十分扎实的基本功,是个勤学苦读的学子。
再看那八股文。
“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
妙啊!
题出《中庸》,言为圣贤,竟能由此写出“帝王之治”!
“……其识足以鉴别天下之是非、灼然如黑白之不可乱。其力足以措拄狂澜之横决、屹然如砥柱之不可摇。”
读到这句,赵学政只觉心潮澎湃,忽地扬起了二十五岁那年考上进士,入朝为官的豪情壮志。
那时的他亦是如此,身正而不倚,要荡清这是非黑白,希望自己将来能有挽狂澜,扶大厦的才能!
而这文章的最后那句“故曰自胜之谓强”,在这样的破题承题与提比之后,更是显得气势万钧,将这篇八股文收得完整有力。
赵学政激动异常,忍不住在考场中左右踱步。
没想到,这样的文章,竟能在这一场小小的府试之中见到。
实在是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