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乐本已跟着身边女郎一同往台阶上走,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住。
她僵了几秒,缓缓回头,看到那少年人还停在原地。
那双眼睛始终黏在她的身上。
刚才那个人叫他什么?
他是……
李轲?
感受到手中拉着的人不再动弹,钟舒瑶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家好友正与那个不知道是谁的路人对视着,眼中带着熟悉、震惊与……怀念?
他们认识?
不等她辨析清楚,梁乐已经抽出被握住的手,往下方走去。
几步之遥,她却走得十分慢,恍若天堑隔在其间,小心翼翼,一步不敢踏错。
面前的少年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身长玉立,面容俊朗得夺人眼球。五官与幼时相比已然长开,变化不小,她方才才未能认出来。
但他身上的这股子气质,这样人群之中独一份的、孤傲高绝的气息,却是从未变过。
她张了几次口,喉咙滚动几回,却感到似乎有薄如蝉翼的刀片轻刮着喉间,带来滞涩沙哑的感觉,让她无法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李轲……哥哥,是你吗?”
她知道,他是的。
但她心中惶然,须得问出来,要亲耳听到对方的回答,才能确定并未认错。
她看到面前的这双漆黑眼眸之中沉寂的深渊,看见蕴含在里面无尽的漠然,看见阴冷、孤寂,看见裹挟着她的思绪的浓稠黑暗。
却没找到欣喜、愉悦,与失而复得。
李轲早已认出她来。
在她牵着那位女子走进这家酒楼之时,在那小二喊她“梁公子”之时,在她走下楼来到自己身后之时……
包括现在站在自己面前,喊着自己“李轲哥哥”之时。
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人。
即使是在茫茫人群之中,在一片混乱之中。
即使是时光改变了她的面容,拉长了她的身影。
只消一瞥,那留在他脑海深处,被无数蛛丝缠绕收裹起来的画面与回忆便如同乱石入水一般飞溅炸开,惊鸿若梦,纷纷涌至他的眼前。
五年。
与面前这人,分别已有五年。
他还记得这人对他说,让他不能有其他的同窗。
可是如今,这人自己有了如花美眷,携手同行。
他听到那些食客的谈论。
听说了这人为了这女子与他人争抢一支玉簪的事,
听说了他们甚至在这天子楼有单个包房的事,
还听说了梁公子与钟小姐情投意合,亲密至极的事。
心中忽地百感交杂,不知是酸涩还是恼恨。
他想起这人说不过月余便会归来;
想起他们约好要去看来年的花灯;
又想起自己心如刀绞赶到后的空旷街道;
想起看到门前石阶上那块玉玦时的心灰意冷。
到了最后,面对这样的问话,他沉默良久,喉间只能挤出一个“是”字。
梁乐得了答复,面上更显震惊。
久别重逢的突然令她慌乱。
她一直以为这人已经从科举路上一飞冲天了,可为何会在此处,听起来似是还未参加府试。
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事?
剧情变成了什么样?
钟舒瑶注意着自己好友,见到她面上神色变换,想来与这少年确实有不少纠葛。
见到旁边已经聚起了数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看看脸色呆滞的好友,主动邀请道:“我们已经点好菜,李公子若是赏脸,不如与我们一同用膳?”
她知晓二人约是旧识,语气温和,诚心相邀。
但李轲面若冰霜,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目光瞥过她们二人方才还相交在一处的手上,发出意味不明的冷哼声,扭头便离开。
见这人要走,梁乐恍惚的神色终于消去,她轻拍好友的手:“舒瑶,你等会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便急匆匆追上去。
钟舒瑶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友这副模样,比茫然更多的是好笑,不知是什么往事,才让好友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她往日待人冷漠,这一莞尔,看得周围食客愣神,等她上了楼后才起了阵阵议论声。
“钟小姐真是国色天香啊!”
“也不知看上了梁公子哪点,竟只对他有所不同!”
“梁乐也是个傻的,美人相伴还跑了,嘿!”
……
·
大街上人头攒动,约是府试临近,各个地方的学子考生都来到了府都吴郡准备考试。
“等等,李轲哥哥!”
“李兄!”
“李轲——!”
梁乐穿梭在人群之中,她个子不算太高,见缝插针倒是游刃有余。
但她追着的人身高腿长,这么一会已经走了老远,她跑了好半天才快赶上了。
只是好容易距离近了些,她这不争气的身体又开始闹别扭,心跳得飞快,对从未锻炼过的她突然剧烈奔跑发出了抗议。
她的身形晃了一下,右手撑住了一旁小贩的木桌才稳住了身子。
急促的喘息声充斥着她的耳膜,眼前浮现了不少黑点,遮挡住了望向前方的视线。
这么一停下,那被抛在脑后的想法才统统冲上脑海,理智渐渐回笼。
他不想见我。
我何必追来。
追上之后,又能说些什么呢?
问他为什么没来送我。
为什么没回我的信件。
但这一切,何须问呢?
要听到他亲口承认是不想与自己交好了吗?
就像方才那样……
不过是……
自取其辱。
汗水从额角滑落下来,流过脸颊,滴在地面。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对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
“公子,您可是看上了什么?”
梁乐这会才意识到自己还撑着别人的木桌,怕是耽误了小贩生意,忙抬头道:“抱歉,把你摊上的都给我……”包起来吧。
后半句话卡在喉间,她没法再说下去。
这小贩并非问她,而是在问她身前站着的这个少年。
方才追赶了一条街的疲惫与难堪再次于心间翻涌,她鼻尖发酸,顾不上倾诉一箩筐的想法,埋怨道:“你怎么不走了?”
李轲本不想再见她,但转身之际看到她低着头撑在一边,身体颤抖。
失去重要之人的不安与惶恐瞬间侵占了他,等到回过神来,他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这里。
面前的人脸色惨白,鬓角微湿,嘴唇甚至有些发抖。
他想,即便是出于五年前的同窗之谊,他也得关怀一句:“你怎么了?”
“我……”梁乐想说她身体一直不好,禁不起这样折腾,但话到嘴边,却不想服输,“跑得急了些罢了,李兄若有事便先走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是追上来想与这人说话,可现在人回来了,自己又要让他走。
一旁的小贩还看着二人,不知这两位客人是要买还是不准备买了,被耽误这一会,神色也有些不好。
梁乐注意到了,拿出锭银子放在桌上:“耽误你做生意了,抱歉。”
说完,她看了仍站在面前的李轲一眼,想要离开,却又迈不动步子。
僵持之下,李轲终于开口:“梁少爷还是一如既往,拿银子砸人。”
他尾调上扬,音量轻微,梁乐若不是一直注意着,几乎要错过。
她想起自己刚一穿来的时候,原主刚好把李轲家的摊子砸了,自己也是拿了银子就要赔。
熙熙攘攘的大街,嘈杂喧嚣的吵闹,就连她支撑着身体的手都这么相似。
画面重合,她竟有些分不清今夕昨夕了。
嘴唇啜嗫,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李轲哥哥……李兄……”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是身体仿佛已经脱离了控制,她看着眼前的少年。
直到一个钱袋出现在她的面前。
钱袋是灰色粗布缝制的,她从未用过这样的布料,但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她在素娘病时送去的那个。
犹如四月间洒落而下的凉水,所有奔腾在心间脑海的汹涌情绪一瞬间平复下来。她听到少年冷冽的音色:“李某不食嗟来之食,梁少爷的银子,还请收好。”
她的右手抬起,指尖微微回勾,不想接过这个钱袋。垂下的眼睑缓缓抬起,注视着面前这个已然洞悉一切的少年,她心知没有否认的必要:“你如何知晓这是我给的?”
“里面都是碎银,但新旧程度无差,色泽相近,不会是我娘亲多年攒下的。”李轲声音淡淡,回答的话也说得拒人千里之外一般,令人不知如何接上。
原来如此。她那时穿来也不算久,对这些古代的银钱能有多熟悉,每日只要懂得怎么花就行,哪里会在意色泽新旧。
但素姨分明知晓,她若是愿意,亦是有机会去钱庄兑换的。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当时身体不适,还是想要孩子承她的一份情呢?
梁乐最终还是接过了这钱袋,她知道,以李轲的自尊是无论如何都会让她收回来这些银钱的。
她试图寒暄两句,绞尽脑汁也只能问出来一句:“素姨还好吗?”
少年面色不变,眸中却闪过伤痛。
梁乐一直盯着他,自然注意到了。她心中“咯噔”一下,原著里男主娘亲虽然身体不好,但始终康健。但李轲这副模样,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心知失言,她不敢再说下去,却听到少年回答了她:“五年前,便失恃了。”
素娘怎么会……
五年前,不恰是她离开的那年?
素娘当初带她是极好的,出于关心,她也忍不住问道:“是在……”我走之后吗?
李轲看出她想问什么,直接道:“你离开当日。”
梁乐没想到会是这样,所以他那日并没来送行,所以他并不是不想见自己了。
可是……
她心绪起伏,攥着钱袋的指节发白,她想问问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身前的少年看了她一眼,右手无意识地捏住腰前挂着的那块玉玦,郑重而又斩断过往一般地对她说道:
“梁少爷,就此别过吧。”
轻柔的风拂过,只留一片青色衣角在她眼前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