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江南府再遇

天子楼的楼梯设计出彩,深红色的檀木雕竹画兰,瞧着便非一般工匠所为。

为了与二楼更好地分离,楼梯走到一半则要折后一部分,确保两层客人互相不会出现在彼此视线之中。

此时不算太热,但这酒楼毕竟是吴郡第一楼,豪气不同其它,四月天便已经将冰块拿出来放在几处角落与楼梯下方。丝丝缕缕的白雾升起,带着些微凉意,进食的热意亦是减退不少。

梁乐身体已好了许多,但骤然起身,仍会觉得有些目眩,只好扶着身边扶手往下走,扶手冰凉,触之十分舒适。

抬眼望去,一楼果然一团乱麻。

不少菜碟碗筷打落在地,镶着金边的白瓷碎成了一片片,各色酱汁汤水溅到衣角上,瞧着脏兮兮的。

被殃及的客人们站在一旁,皆是皱眉看着这一切,口中大声咒骂,要么是在喊小二来收拾,要么是闹着不给钱准备离开。

一张方形木桌被人推倒,这会正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一少年背对着她,柔顺的黑发垂在肩后,并未及冠,身形修长,身穿青色长袍,看着布料一般,梁乐见惯了蜀锦云丝,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这衣裳是何种布料。

他的对面站着四名书生,其中一名衣着华贵,穿着雪白锦缎长衫,腰间一条镶碧鎏金蛛纹带,手中拿着柄扇子,加上容貌俊朗,见着着实有几分贵公子的气息。这桌子约是他掀的了。

这人她碰巧认识,是冯家独子冯远。

冯家亦是经商,弄的是香料生意,在这江南也算数一数二的香料世家,只是与他们梁家相比仍然相去甚远。不在同一个水平,两家自然并不熟识。

她能一眼便认出这冯远还是因为有一回她看上支簪子,这人却横插一手,想要与自己抢。最终自然还是她买到手了。

说起来,那支簪子上嵌着一块十分特别的红玉,小小一块,却吸睛夺目。

舒瑶爱玉在这吴郡是出了名的,正如她方才所赠的那块昆仑玉一般,冯远想买去大抵也是为了送给舒瑶,估计是误会了自己的目的,才硬要争夺。

那次冯远没能把玉簪买到手,一时之间在这吴郡沦为笑谈,他咽不下这口气,四处找人散布梁乐命不久矣的谣言,最后还是被他父母知晓了,这才压了下去。

梁乐收到了不少赔礼,心中不甚在意,被这么说两句也不会真的对她的性命有何威胁,懒得与这人争执。

但不论如何,二人也因此结仇,只是梁乐出门不算多,倒也没遇上过。

没想到,冤家路窄,今日竟在此处又碰上了。

冯远的注意力集中在背对着她的少年身上,并未看到她的到来。

他举手投足间带有着富家子弟的逼人傲气,仿佛天生便高人一等,看向对面少年的眼中满是不屑:“早听闻李公子脾气不佳,却不想今日嚣张到本少爷面前来了。”

另外三名书生看着与他是一道,这会自然出言相帮:“不错,冯公子让你作首诗来听听,你作便是,竟如此不识好歹!”

“呵,什么县案首也不过如此。”

“张复兄莫要这么说,许是他们那破地方都没人参考呢!这才被捡了个案首回去。”

“是极,若要说起来,还是我们冯公子的县试答题更出色几分!”

“哈哈哈哈!”

……

被嘲讽的少年一言不发,梁乐看不到他的神态,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对面站着的那三个书生竟逐渐低了议论的声音,敛起了脸上的嘲笑之意。

张复便是这三人之一。他如今年过而立,四岁蒙学,寒窗苦读数十载,参加了不知多少回县试,却直到今年才险险通过。

而面前这人——

他不过十五,凭什么就能拿到县案首!

这人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就是嘲笑自己数十载的光阴消逝。只是一言不发,那双眼里却满含蔑视,他们几人仿佛都毫无价值,不能在他的眼中留下一丝痕迹。

这样的态度激怒了他,勾起了他内心隐藏在深处的妒火与恶意。

早几年时,他仍有幻想,只是县令不懂得欣赏自己的才华,才让他在县试中落选。但如今他已认清现实,知晓自己几斤几两,是绝不可能通过府试的。

既然如此,他已不做此奢望了,只希望所有人都能与自己一同落入尘埃,永无出头之日。

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冯公子与这个他早已看不过去之人起了冲突,他只想趁机拱火,闹个两败俱伤才好。

但怎么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竟觉得通体发寒。

他咽了口口水,色厉内荏道:“不过小小一个县案首,竟如此不给冯公子面子!看我好好教训你!”

张复身形粗犷,虽是书生打扮,但瞧着结实得很,说完便捏紧拳头,朝着这少年走去,似是要动手。

梁乐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前显然是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了。她缠绵病榻多时,时常会被家中娘亲带着去求神拜佛,以求保佑自己健康安乐。

不论她心中信鬼神与否,平日里亦是有心多做善事的。

见了这场景,她厉声道:“住手!”

这一声将一直束手旁观的冯远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看到这路见不平之人,他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梁公子吗?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这话引得众人目光落在了梁乐身上,包括之前一直背对着她的那个少年人。

他容貌俊秀,被白皙的肤色衬得有几分柔弱,但鼻梁高挺,剑眉入鬓更显男儿气概。那双狭长凤眼朝自己看来时,锐气逼人。梁乐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冰冷石窟一般,手指僵硬。

这人好面熟。

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看。

梁乐看见这人腰间有一块玉玦,形状奇怪,不似寻常玉玦,但看那成色,又有些眼熟。

二人对视许久,冯远没看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只以为是梁乐不给他面子,不想搭理自己。他本就怒火中烧,此时又被如此对待,更是火上浇油:“梁公子,多日不见,如今目中无人到这地步了?”

梁乐收回落在少年腰间玉玦之上的目光,看向冯远,并不弱了气势:“冯公子吃顿饭,竟也要闹出这么大动静?”

说着还示意了一下这四处是碎瓷片的地面。

像他们这样的人,吵架闹事不算大事,但闹得如此混乱,如同市井泼皮一般,却是有些丢人。

她与这种人打交道多了,知道只要自己不生气,就能把对方逼急来。

冯远脸面涨得通红,右手拿着扇子指着她,气得发抖。似是想到什么,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梁公子不参加童试,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学子之心。”

他与周围这些人都报名了本次童试,此时能在这儿聚起来,自然都是通过县试来赴府试的。

他家中富裕,请客来这天子楼,诸位学子都捧着他,却不料其中一人如此驳他颜面,连首诗也不肯作。

但终归是读书人之间的事。文人清高,见了传说中成日游手好闲,从不进学的梁乐,自然觉得自己如轮皎月一般,何必与面前萤火争辉。

这童试相关的话语或许能伤害到不少县试失败的学子,但她本就无心科举,对此亦无执念。对这面前压抑怒火,以为找到了致命的攻击之处的冯远浅浅一笑:“冯公子如此厉害,便等着过几日能在这榜上有名了。”

她嘴里说着祝愿,那语气与眼神却在说“你不可能考中”。冯远哪里能看不出来。府试在即,他本就倍感压力,此时又被这么看不起,只觉得万分晦气,抬腿就要走到梁乐身边教训一下她。

但他身形刚动,就愣在原地。

“怎么了?”一道女声响起。

是钟舒瑶见梁乐久久不回,下来看看究竟遇到了何事。

一袭烟云轻罗裙衫的女子款款走下来,发髻之上的钗坠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晃动。鹅蛋脸,柳叶眉,容色冷淡,此时眼眸中透露着关心。

见了来人,冯远脸色瞬变,站姿都比之前笔直些。方才的不耐与怒意立刻消散,换上了风流倜傥的笑意:“钟小姐也在啊。”

钟舒瑶在这吴郡被誉为“第一美人”,不知多少公子少爷倾心与她,冯远亦是其中之一。

他知晓钟舒瑶与梁乐关系亲近,说后者坏话自己也讨不了好,解释道:“我与梁公子开个玩笑,不如便由在下做东,请二位用个便饭。”

话说得和煦,他的眼睛却狠狠瞪了梁乐一眼,对打扰了他与美人进膳的梁乐十分不满。

钟舒瑶拒绝得浅淡:“不必了。”

她聪慧过人,不过扫一眼满地狼藉便知道发生了何事。何况冯远平日里爱仗势欺人的事儿她亦听说过不少。她性子冷,不愿掺和进这事,说罢便挽起梁乐的手,准备带着她一起上楼,离开这场闹剧。

酒楼中客人不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冯远再次被拒绝,只觉得自己的脸面都被扔到了地下踩。周围不时投来的目光更是让他无地自容。

他用力一甩衣袖,斜睇了一直站在一旁,被他们发难的那少年,便要离开。

张复与簇拥着冯公子的另两个书生见自己跟着的人都要走了,担心会被掌柜留下来赔偿这损坏的桌椅碗碟,匆忙跟上去,还不忘放句狠话。

“李轲,你等着,这次府试定要给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