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江南的暑气还未发,但不少人家已然换上了轻薄的纱衣。
四面环水的小亭中,两个少年人对坐着纳凉。
他们容貌相似,姝色惊艳,只是一位面庞更显柔和一些,另者棱角更显锋利。
“姐,你就帮帮我吧!”少年看起来十四岁左右的模样,此时眼里满是期盼,拉着面前另一个人的衣袖撒娇。
“不去。”梁乐不紧不慢地对着池里扔鱼食,不一会儿便聚集了一群红黑色的鲤鱼到她面前,争抢着落尽水中的食物。
梁桓已经求了他姐姐三日了,但对方始终不肯松口。
他将自己派人寻了好一阵子才买到手的昆仑玉佩拿出来,栩栩如生地雕成了玉兔形状,十分可爱:“姐姐,好姐姐,你弟弟我是真的读不懂那些什么书什么经的啊!让我去那白阳书院念书,我真的会死的!”
数日前,梁桓爹娘告诉他,给他向白阳书院递了封进学书,半年后便要准备去进学了。
白阳书院在他们江南府算得上是第一大书院,却并不在府都吴郡,而是在并不算远的临安。传闻本朝延绵至今,白阳书院已经出过数十位状元郎了,可谓才气浓郁,天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日夜向往。
但要进这书院却不容易,其一是通过江南府的童试,也就是当上秀才;另一种方法则是捐钱。古往今来,银钱办不到的事还是少数,何况只是个小小学院。
白阳书院再有名气,也不是靠国库养着的国子监,不能靠那一股子才气活着,文人再是傲慢,也不得不为黄白之物低头。
因此白阳书院每届收学生,都会留出十来个位置给家世宽裕、或是权势滔天的学子们。
梁桓便是前者,他与梁乐一母同胞,爹爹是江南首富,家中从未缺过银钱。他爹娘便是不想让他将来念书考科举,做官,也希望能让自己孩子多学些圣人之言,将来不至于什么也不懂罢了。
家中自然也请过夫子教学,但他自幼比梁乐还要顽皮,加上身体也好,不论如何被管教、打骂,他就是不肯好好念书。他娘亲又时常不忍心,放纵他,久而久之,对他也没有办法了。
这会碰上了江南府的童试,白阳书院又要招收学子,他爹自然坐不住了,硬是要买个位置把他塞进去。扔到书院里交给夫子们管教,天高皇帝远,也不会觉得心疼,怎么想都是件好事。
可梁桓在家中也惯了,这吴郡都是他公子哥的地盘,让他去书院里过那种不许出门的苦日子,他哪里吃得消。
这不,来求梁乐替他去书院进学了。
自从五年前,梁乐在李轲家门口昏过去,再醒来便已经到了吴郡主宅了。
她那时昏睡了三日,访遍名医也没有办法,后来还是她娘亲突发奇想,给她换回了男装才让她有了好转。
自那之后,家中再也不许她穿女装了。
更糟的是,那三日的昏睡似乎将原主残留在体内的灵魂唤醒,原主幼时便该逝去,只是她到了这身体里,延续了寿命,却又阻止了原主的离开。
这一唤醒,更是将她折腾得缠绵病榻,一连三年,原主才终于远去,将这躯壳留给她。
不过这一番折腾,她也有了原主幼时的记忆,与家人相处起来更加轻松,就连以前一直与原主不和的弟弟梁桓,也与她融洽了不少。
原主爹娘对她也极好,以前不在身边,没有感受。这几年相处下来,她亦是感受到了亲情的珍贵,对此十分珍惜与感恩。
只是……
那时与男主的约定……
确实是无法遵守了。
又想起五年前李轲并未来送行之事,梁乐心中郁闷几分,她也不知李轲到底是何意,就连她后来好转了一些,寄过去的一封封信件,都没有收到过回复。
如此几次,她也便灰心了。
只希望将来再也不会遇到男主,只是按照原著所写,他这次并未被自己所害不能参加县试,一切顺利的话,应当已经殿试夺魁了才对,但自己从未听说过李轲的名字传来。
难道是太早参加科举,反而没能拿到状元?
她想不明白,但如今自己待在吴郡,一切都与原著不同了,她只想快快乐乐地在这度过一生罢了。
“姐,好不好啊?”梁桓还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与他相比,他姐姐可是打小便念书的啊!而且他到现在还记得,他姐从原阳县回来,带的那一堆堆写满了字的宣纸,令幼时的他心生敬意。
梁乐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鱼食全部撒进水中,拍拍手,从他手中抽出那块玉佩,语气轻松:“这玉佩我帮你送给舒瑶姐姐,你就不必谢我啦!”
梁桓愣住,等她走远才反应过来,追上去:“等等!姐!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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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乐这几年,虽然时常在家中养病,但一个人也实在太过无趣,在家中宴会上倒是认识了几位闺中密友。
她男装之事在相熟人家中并不算什么秘密,因此也并不阻拦她与家里女儿一起玩耍,甚至对她还多了些同情。
在这江南吴郡,梁家富可敌国,钟家财力亦是不弱,虽在金银方面略逊梁家一筹,但钟家与官场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是梁家所不能及的。
钟舒瑶便是钟家女儿,梁乐的闺中密友之一。
梁乐知晓她最是爱玉,而梁桓方才拿出来的那块玉成色上等,剔透明净,触之更是如凝脂一般温润,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当即便决定拿来赠予自己好友了。
二人相识几年,情谊不浅,钟舒瑶确实对这玉爱不释手,也不推辞,只邀着梁乐一同去吴郡中最有名的天子楼用午膳。
梁乐不能着女装,但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女孩能佩戴的首饰,与美丽的衣裙的。钟舒瑶亦知晓她这小女儿心思,时不时便拉着她出门逛逛。
那些脂粉珠钗,名义上都是梁乐买来送给她的,实则都被梁乐自己带回去了。
但梁乐为了钟家女郎一掷千金的名声在这吴郡也愈传愈广,闹得众人都以为两家要结亲了。
梁乐对此还有些愧疚,担心会耽误自己好友的姻缘,想着是否要在外人面前疏远些。只是钟舒瑶并不在意,她的亲事都得靠家中长辈决定,门当户对的人家都知晓梁乐的情况,如何会对此有何意见。
见好友是真的不放在心上,梁乐便也不再提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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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楼名气很大,传闻有一年,当今天子来此地巡游,见到了几位参加科举的考生于此楼上吟诗论文,当即兴致勃勃参与进去,还为这楼题字“天子楼”。后来那年钦点的科举三甲竟是两位都在这几位考生之中,一时传为佳话。
走进酒楼,梁乐便觉得今日不太寻常。
往日里的天子楼虽然热闹,但也不至于座无虚席。
今日里头被挤得几乎没有一个空位,许多都是生面孔,神情激动地不知在谈些什么内容。只能隐隐从他们的对话中听见几个词语:“考题”、“作答”、“高中”……
她与钟舒瑶是天子楼的常客,走进去店小二便迎了上来。
“梁公子,薛小姐,小的给您们留好位了,这边请。”
说着便领着二人往二楼去。
天子楼一共两层,一层是招待散客,二层则是一间间包房,专门留给贵客的。
若是平日里一层满客,这二层也不会用来招待不熟的客人,宁愿将之拒于门外,也要保住天子楼二楼不同寻常的名声。
落了座,小二手脚伶俐地给她们沏了壶西湖龙井,她二人都不爱喝茶,这茶水没回来也只是点来润润喉罢了。
吩咐小二上她们平日里惯点的那些菜色后,梁乐喊住人,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好事?竟这么热闹。”
“梁公子,您许久未曾来我们这,过几日便要府试了,不少学子在这儿来讨个好彩头呢!”
梁乐从未关心过这些,乍然一听,只觉得这事儿离自己太远了,学习科举那阵,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
她神色不由得一阵恍惚,钟舒瑶见了,摆摆手让小二下去安排菜。
冰凉如清泉流动的声音缓缓响起,钟舒瑶想到了什么:“两年前那会,便没见你对科举之事有何关注了。”
两年前,正是梁乐对原著放弃的时候。她病了三年,回不去原阳县,打听不到李轲的消息,疯了般到处寻人了解科举之事。但在无数信件寄出却未得到一点回复后,她估计男主已经走进官场,便再也不愿接触这些相关的前尘往事了。
她出府的日子不多,府试更是一年也仅有一次,这会能碰上亦是头一次。
听了面前密友的话,那段时光仿佛再次浮现在眼前,她不愿多谈,浅叹一声:“是啊……”
钟舒瑶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又是在想曾经被家人送去那偏僻地方进学的事儿了。也不知那穷乡僻壤有什么能留住梁乐的,这吴郡好好的日子不爱过,那会三天两头闹着要私自离家,若不是自己时常去劝解,也不知如今会闹成何样。
这楼里隔音极好,往日不论下头如何吵闹,都是不会打扰她们这些客人用膳的。
但今日不知怎了,下面传来的那声清脆而刺耳的响声,却恍如在耳边一般,打断了她们喝汤的动作。
梁乐心中明白,不论是什么争论,总有店家会将之解决,自己只需要安心在这儿继续用膳便是。
可她听见那隐隐约约的谩骂声,心竟揪起来了一息。
看着好友满脸的困惑,她站起身来:“我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