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绿绕基本是踩点进的教室,前排的座位没有空位,正当她打算在后排坐下时,上午那个像邻家妹妹的女生冲她扬扬手,示意她过去坐。
虽有些突兀,众目睽睽之下,关绿绕不好拂她面子,改变方向,走过去坐下。
女生把桌上用来占位的包拿走,放在抽屉里,对关绿绕说:“我看你上午就坐在前排,我到得早,顺便帮你占了个位置。”
“谢谢你。”关绿绕礼貌且客气地回应。
“上午没来得及认识。”女生提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然后给关绿绕看,“我叫蒋玥,今年大四,榆影播音系在读。”
蒋玥出乎意料地正式,关绿绕稍怔,感觉自己也先写个名字再自我介绍比较好。
然而,她还未提笔,蒋玥先她一步,在自己名字旁边,写下了关绿绕的名字,字体工整,每个字都没有写错。
蒋玥注意到关绿绕脸上的疑惑,轻声解释:“你跟马宗文老师合作的那部《重归故里》,我看过很多遍。”
六岁那年,关绿绕被沈清玫带到一个电影剧组试镜,最终,关绿绕在百来个小孩中脱颖而出,被导演一眼相中,在剧中扮演一个失明小女孩。
这部电影就是《重归故里》,那时马宗文已经知名演员,家喻户晓,电影播出后好评如潮,获奖无数,而关绿绕因为在剧中的灵动表现,被观众熟知,演艺生涯拉开序幕。
“我爸妈也很喜欢那部电影,每次看到你的镜头就会夸你演得好,你那时才六岁吧?真的太厉害了,完全不像第一次拍戏。”
说到这,蒋玥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把笔递给关绿绕:“你帮我签个名,我回头给我爸妈看,他们肯定稀罕得不得了。”
盛情难却,关绿绕只好签了一个,签完,她担心蒋玥有所误会,多说了一句:“我不拍戏很久了,以后也不会再拍戏,谢谢你们一家人对我的喜欢。”
“那真的太可惜了。”蒋玥耷拉眼角,颇为遗憾地说,“我考上榆影的时候,还以为会跟你做校友。”
关绿绕:“我那年落选了,没有考上。”
蒋玥摆手否认:“你落选肯定另有原因,绝不是实力问题,我记得那年还有媒体质疑,是有走后门挤掉了你的名额。”
“都是谣言,没有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肯定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
非要说,确实另有原因。
初试复试表现一般,三试时,考官给出的即兴三人小品题目,她没接上另外两个人的戏,成为艺考成绩里最重的扣分项,错失榆影,最后靠不错的文化课成绩,勉勉强强考上榆大表演系。
本地人有句玩笑话是这么说的,同样学表演,榆影毕业的做艺考学校招牌,榆大毕业的做艺考学校老师。
二者之间,可谓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而且当年还有一个跟关绿绕同龄,同样是童星身份出道的学生也高考,她却以艺考第一的成绩考入榆影。
媒体们惯爱踩一捧一,成绩公布后,那段时间只要有关于艺考的娱乐八卦,提到艺考第一那朵红花,必然会踩一脚关绿绕这个落选的绿叶。
为此事,沈清玫对关绿绕失望透顶。
因为沈清玫本打算等关绿绕以高分考入榆影的消息一出,就联系媒体公布他们的母女关系。
童星出道,艺考第一,天赋型新生代演员,集诸多头衔于一身,她沈清玫能培养出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就算脱离豪门,事业不如以前,以后也没人敢瞧不起她。
沈清玫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会被关绿绕打乱,多次劝关绿绕复读重考无果,她开始冷处理。
直到大一开学没多久,关绿绕拒绝了沈清玫为她安排的试镜,并坚定表示不再继续拍戏,要学习配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沈清玫一度气得撅过去,想像以前那样,用强制管控的手段逼关绿绕就范,奈何孩子已经成年不服管,她有心无力。
无数次争吵,无数次冷战,积累年月,关绿绕和沈清玫的母女关系只能用名存实亡来形容。
这些旧事没必要对他人提起,关绿绕听完蒋玥的话,只是笑笑,算是回答。
蒋玥是个有眼力见的,品出关绿绕不想多谈此事的意思,自然地跳过这茬,另起新话题。
“你以后也打算从事配音工作吧,一起加油呀,能和你做同行,也算弥补没有做校友的遗憾了。”
蒋玥这话说得谦虚,关绿绕回得也谦虚:“我只是个新手,配音这行,你是前辈。”
“哎呀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都是他们开玩笑打趣我来着,当不得真。”
教室外响起脚步声,蒋玥收起话头,最后小声问:“我看你徽章上的圈名叫观爻,我以后能叫你观观吗?”
一个称呼,怎么都行,关绿绕“嗯”了一声,说:“可以。”
江屿生进入教室,顺手带上门,站在原地,用眼神扫了一圈这个班的人,才抬步往讲台走。
无人不知青雾,这个在配音圈鼎鼎有名的大神级人物,大部分人都是今天才见到本人,关绿绕身处其中,真切感受到这个教室的气氛,从江屿生进门那刻就变了。
江屿生在讲台站定,按部就班打开多媒体,点开早就拷过来的课件,全屏放大,他才抬头,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各位同学下午好,我是配音员青雾,负责这20天的台词课程教学。”
跟他平时的声线略微不同,工作时的江屿生,声音带上了一些公式化的刻板正经,说话节奏平稳,给人恰到好处的郑重感。
关绿绕的耳边犹如DNA起了反应般,传来一段轻快的钢琴伴奏。
那是只属于大一的记忆。
每天中午十二点,铃声结束后的第三十秒,这段钢琴伴奏会通过喇叭环绕整个校园。
第五十三秒,伴奏声渐弱。
不管是春风拂面、烈日骄阳,还是银杏满地、岁暮天寒,第六十秒,伴奏声彻底消失后的这段开场白,从来没有改变过。
[各位听众中午好,这里是榆清大学校园广播,我是播音员江屿生。]
正式严肃却饱含温度,蕴藏.独特的人情味。
这是关绿绕透过声音,对江屿生的最初印象。
尽管后来因为一些误会,对他这个人有了不好的定义,但这个印象始终没有改变过。
以及,现在她钟爱各式各样的报幕,究其源头也是江屿生这段在校广播站的开场白。
“上午上课的老师应该已经说过,培训班结束留下的人是极少数,甚至没有,我不擅长灌鸡汤,只说一句。”
江屿生拿起红外线笔,打开开关,投影幕布上出现一个红点,他侧身而站,单手虚虚插兜,已经是上课的状态。
“不要忘记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
“开始上课,把你们手上的资料打开,翻到第16页……”
简单一句话,也跟关绿绕提了个醒。
就算她跟江屿生私底下发生过不愉快,就算这些不愉快很难轻易翻篇,但私是私,公是公。
既然她在改行逃避江屿生和入行有所作为之间,毫不犹豫选了后者,就该一直向前走。
坚定的、执着地、义无反顾地。
向前走。
-
上完课,江屿生去休息室拿了瓶水,没喝两口,谷泽从门口晃进来,提着一个纸袋,笑眯眯地:“听瑶瑶说你午饭没吃,特地给你点了蟹黄面,来,趁热吃。”
公事结束,私事就会冒出来,江屿生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拿起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喝。
谷泽见他心情不对,询问:“上课不顺利?”
江屿生好笑地说:“上个课能有什么不顺利。”
“那你一副被霜打了的茄子样。”谷泽打趣他,“咱们这一亩三分地,居然还能有人让你不痛快?新鲜。”
江屿生难得没回嘴损回去,一声不吭靠坐在沙发里,头微仰,手随意搭在旁边,有种已经停止思考的颓唐。
谷泽还是第一次看江屿生这样,拉了张沙发凳过来,坐在旁边,宛如一位慈祥老父亲。
“有困难跟哥说,哥帮你摆平。”
江屿生挺腰坐直,一本正经看着谷泽,以至于谷泽感觉他要说什么大事,比如那种隐藏多年的秘密。
结果,他只听见充满自我怀疑的一句:“我好像对异性没有吸引力。”
“……”
谷泽面无表情:“你在讽刺我吗?”
江屿生睨他一眼,说:“不信拉倒。”
“得,我给你看个东西。”
谷泽摸出手机,打开他们内部员工群,翻到半个多小时前一段聊天记录,递给江屿生:“上面那几张图片,瞧瞧。”
江屿生其实没兴趣看什么破聊天记录,谷泽看他不接,硬生生把屏幕怼到他眼前。
“这都是培训班学员填的资料表,其中,最喜欢的配音演员那一项,基本都填了你的名字,尤其是女学员。”
“喏,看这张,这个叫什么……蒋玥的,估计嫌文字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欢程度,还画了个捂脸害羞的表情包。”
谷泽跟着看了眼这个表情包,“啧啧”称奇:“这还叫对异性没吸引力?老丁听了估计要泪洒棠江。”
江屿生终于接过手机翻看图片,翻了几张,总算看见关绿绕的名字。
您最喜欢的配音演员及理由:
【丁运洲老师。丁老师配力量型男角色永远的神,男人味max,专业实力过硬。有幸在线下活动见过老师,本人跟声音反差萌超大,性格憨厚亲和,还容易害羞,合理怀疑老师是吃可爱多长大的。总之,最喜欢丁老师了!拜托丁老师多多产出,比心。】
“……”
谷泽:“哦对,这个学员也很真情实感,而且她是唯一一个写老丁的。你看下面,老丁出来冒泡,连发好几个大哭表情包,活脱脱猛男落泪现场,说自己终于有女粉了。”
接下来群里聊了些什么,江屿生没有再看,他把手机还给谷泽,起身走到冰柜前。
谷泽看了好几分钟手机,才意识到江屿生还站在那,动都没动一下。
“你在那发什么愣?”谷泽问。
江屿生看着最上层那一堆可爱多冰淇淋,眼睛失去高光,声音也没有起伏。
“老丁平时爱吃这个吗?”
谷泽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凭本能回答:“爱吧,甜食他都爱。”
“都撤了,以后休息室不许有甜食。”
“……理由是?”
江屿生一声冷笑,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甜食会掠夺我对异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