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走廊长椅上。

石竹看着不远处那扇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紧闭,报数的工作人员已经喊到了一百五十号,快到施师了,她不由紧张的手心冒汗。

有话没话地问,“对了,刚才你干嘛跟那个孟蝶握手啊?没看出她来找茬的?”

哎,自家闺蜜表面是变了,但骨子里还是没变,人美心善,便以为所有人跟她一样友好,殊不知这个世界没那么多罪大恶极的坏人,最多的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和看着坏人做坏事的沉默者。

她还想教教施师,以后要慧眼识人,不要搭理那种人。

结果施师回过头就说,“哦,就上次的分手视频,是孟蝶团队放出去的,我很想感谢她帮我带来那么大的热度,不然我一没有演艺经历,二没有经纪公司,更没有所谓的包装,这次就不会被节目组递来橄榄枝。”

“……!”

孟蝶被叫到试镜,正经过这边,恰好一字不落听了去,她脚下蹬着一双细高跟鞋,气息一个不稳,险些跌跌撞撞地冲上墙。

石竹笑得差点没背过气。

*

终于轮到施师试镜。

她推门进去,一眼看到不大的房间里,正前方坐着的四位导演。

陈野,她已见过,在座最年轻的新锐导演,嘴角依旧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另一面坐着的是一位皱着眉头,面相严厉的女导演,文丽,和一位中年发福的胖脸男导演,沈良才。

最后一位,大名鼎鼎的卫宾实。

他年纪最长,也是这里最具重量级的一位导演,不仅艺术成就,影史地位,还是为人处世的涵养,在电影界都无可争议。他穿着讲究,神态严肃,虽然额头上有着刀刻一般的皱纹,但眼神依旧有光。

施师站定后,向导演们问好,再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全程下巴微扬,脊背挺直,双臂自然垂落,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也没有任何飘忽不定。

“仪态真好。”

唯一的女导演终于松开眉头,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然后问,“你学过跳舞吗?自我介绍里好像没有写到。”

施师笑了笑,“只会一点儿,但是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

女导演点了下头,心里已经把她的这种气质归类于天生,想当个好演员,对形体和仪态的管理也是业务能力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很多人不以为然,或者先天条件不好,很难达到这种浑然天成、令人舒适的状态。

她神色缓和了很多,看着手里的简历说,“好,你接下来可以进行才艺展示了,你的才艺是……”

陈野忽然露出一笑。

胖脸导演正奇怪女导演怎么不说话了,在陈野的示意下,看向桌上的简历,然后,“噫,卫导,不得了,她的才艺可是表演。”

卫宾实闻言嗯了一声。

胖脸导演一脸跟他说话很费体力的样子,解释道,“按照简历上说的,这个姑娘既没有上过表演学校,也没有任何演艺经历,但她说自己的才艺可是表演呢。”

卫宾实哦了一声,似乎也才想起要配合一下,于是多问了一句,“那她是个学霸吗?”

这关注点,确实非同一般,不似常人,胖脸导演心里嘀咕了一下后,回道,“……985毕业,按道理是。”

“好,那我相信她为这次的试镜,做足了准备。”

卫宾实看向施师,“你准备表演什么?”

施师道,“您在08年导的《风华绝代》,窦之瑶老师在里面表演的一个片段。”

《风华绝代》讲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北平一个从小被父母卖入梨园的少女,经历种种艰苦磨难,在国家风雨飘零的年代,成长为一代名角的故事,最令人唏嘘流泪的,是男女主角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

而窦之瑶,17岁出道,24岁凭借一部《风华绝代》斩获国内外无数奖项,如今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影后,她能有这样的成就,靠的不仅是导演的调、教和发掘,还凭借自身的灵气逼人。

演艺道路上宛如一张白纸的施师,竟然要演她的成名角色?

导演们大感意外,就连卫宾实也怔了下,不由问,“为什么选择这个片段?”

“因为喜欢。”

导演们失笑,看不出来她还是个坦率任性的姑娘。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卫宾实点了下头,“那开始吧。”

就在他这句话刚刚结束的同时,施师脸上的神情就变了,她眼视前方,面无表情,但细微之处,一抹敌意呼之欲出。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认识你。”

在座的都看过这部风靡一时的经典影片,施师甫一张口,所有人就想起来了,这是电影女主角在梨园刚崭露头角,曾经许诺为她赎身,带她离开梨园、却在有一天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消失的那个人回来的片段。

“不。”

“你已经不是他了。他曾说过,为了我,一生都愿赴汤蹈火,天涯海角,一生奉陪。”

她从幼年到少女,经历冗长无比的压抑和沉闷,恶劣的环境非但没有击垮她,反而磨砺出坚韧、倔强的性格。

跟情郎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他消失后,她顶着无数流言蜚语,坚定地等他回来,但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等待是个笑话,那个人已经屈服家族压力,跟别人定了亲。

他当了感情中的叛徒,再也不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她带着点年轻的意气和决绝、说完这句话,任凭那人再说什么,都不肯回头。

等过了片刻后,好像那情郎要走了,她冷漠的面孔才柔和下来,微微侧过来的视线中,染上了一点点少女的爱慕,和失望透顶之后的悲伤。

她仿佛看到情郎最后一片衣摆消失在了门外,眼眶逐渐泛红,盈满泪光,那单薄的双肩都隐约颤抖。

就在导演们都以为她会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所有伤心难过压抑都宣泄出来的时候,她咬紧了唇,极力克制,逼红了双眼,仿佛把眼泪咽进肚子里,都不肯落下一滴泪。

“谢谢导演,我的表演结束了。”

施师短暂地收拾了情绪,转身鞠躬,嗓音微哑,含着一丝鼻音说道。

而导演们还沉浸在《风华绝代》中,那个单薄而倔强,逼红双眼都不肯落泪的少女身上,神情都有些微的恍惚。

卫宾实最先反应过来,看她的眼神都产生了一丝变化。

“最后你为什么不肯落泪?又是怎么忍住的?”

众所周知,电影中,窦之瑶是落了泪的,没有什么大的面部神态,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往下掉,配上她那张天生美丽的面孔,哭戏可以说非常动人了。

那个片段也成为很多人吹捧的经典。

但事实上,卫宾实当时十分不满意,《风华绝代》女主角骨子里带着倔强不服输,是个天真又隐忍,自我折磨式的人物。

尤其面对爱情时,这种性格会演绎的更加极致,爱得极致,恨得极致,矛盾中的隐忍,才真正带给观众心灵上的撞击。

但窦之瑶当时太年轻了,灵气是灵气,倔强表达得不到位,眼泪来了收不住也是真的。

卫宾实遗憾了十几年,没想到在一档选秀节目中,见到了心目中的女主角,他感慨万分,声音中都带着一丝罕见的急切。

施师想了想才说,“因为无意中看到过卫老师一个访谈,说到这个角色,您话里的意思,女主角那样的性格,就不该落下泪,所以我就照着这个方向琢磨的。”

卫宾实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失落,还是高兴于她的诚实。

胖脸导演呼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新人不可能把一个经典角色琢磨的那么透,这转来转去,最后靠的还不是卫导你的功劳。”

女导演也表示赞同,“其实表演这个片段说难也难,说轻松也轻松,只要总体思路是对的,大部分人能演个八九不离十,毕竟没什么大的动作、或者面部神态的变化。”

她微微一笑,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又说,“你很聪明,演员演戏入门有两种,一种是从台词入手,另一种是从动作入手,相对来说前者更好把握一些。你没系统学过怎么应运肢体语言,便改从台词入手,扬长避短,还很用心地知道找卫导演的访谈做参考呢,选择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是可行之法,最后那一幕忍着没落泪的,确实令人惊艳。不过,青涩的地方也很多……”

陈野脑海中顿时响起一首旋律,“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凭空捏造凭空想象……”

为了导师的面子,承认别人是天才很难吗?

他长腿一抬,椅子跟着被带动,椅脚在地面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女导演正说道,“等你集结开始正式录制,可以选择进我的组,我……”

“呲啦——”

女导演听不了这个,手指本能地蜷缩了一下,浑身上下甚至起了鸡皮疙瘩,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停下,皱眉看向陈野。

陈野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不满,双臂抱胸,大马金刀往后一靠,指着施师道,“你在表演上的优秀出乎我的意料,我今天见识到的是天才式的表演。”

女导演率先变了脸,陈野这不是当着她的面拆她的台?

她碍着摄像机没有发作,但仍发难道,“陈导演毕竟年轻,见识还是太少,现在下这么重的结论太早了。”

胖脸导演跟着点头。

倒是卫宾实一脸思忖,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野也不恼,勾唇一笑,眼尾勾勒得上挑,“对,我是年轻见识少,这样的演员在我眼里是金子,就留给我吧。”

女导演急了,“你还抢人呢?”

“您也可以抢,看她跟谁。”

“……”

女导演真是后悔,怎么跟这么个人一块儿做节目,一点不按常理出牌,太讨人厌了。

最后还是胖脸导演化解了尴尬,忙对施师说,“好了,我们对你的表演非常满意,回去等通知吧,希望你以后再接再厉。”

“谢谢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