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疏顺着看去,恰好看见老奶奶正热情地举着单反,向他们招手。
她看见那个慈祥温暖的笑容,心里流过一道暖流,和曲知恒一起走了过去。
就在老奶奶刚才和伴侣拍照的位置,那仿佛是老桥上最好的合照点。
她有些脚步生涩地将自己挪过去,曲知恒站在她左侧,但是刚才轻放在她后背的手早已放下,不过是一瞬的温度,却好像还在衣物上残留,已经够她记得很久了。
老奶奶将单反镜头对准他们,伸出手让他们略微调整,然后熟稔地操作着相机,她的相机和她的手法,看上去很专业。
老奶奶一开始帮他们拍了些两人一起的合照,在回看照片的时候,她有些略带苦恼地用德语自言自语:“(好像两个人距离有点远)。”
她的声音不大,凌疏不大能听清,但是下一秒,老奶奶重新抬起相机。
在这一瞬,一个力道将她的肩搂了过来,她整个人险些撞进他怀里,瞬间惊讶地侧头看向他。
不得不说,他的动作总是很能拿捏分寸,不是搂腰,而是搂肩,她站得离他很近,紧挨着,但又不会过于亲昵。
可曲知恒却自如地冲着镜头微笑,似乎浑然不觉。
凌疏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镜头,发现老奶奶竟然在拍完之后,竖起了大拇指,一脸满意地说:“(这次就拍得不错)。”
后来他们随老奶奶一起上前去和老爷爷打招呼,爷爷几乎发不出声音,凌疏对这感觉感同身受。
老奶奶将相机装好,然后跟他们表达着感谢。
后面提及了她与丈夫的一些事情,涉及一些医学名词,关于爷爷的病情,凌疏只能听个半懂。
但是足以让人悲伤了,奶奶说她的丈夫已经不能正常进食,需要长期待在医院。
老桥是他们六十年前一见钟情的地方,他们六十年来随工作调动辗转世界各地,都与对方相伴,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开我,所以我们想留下一些最后的照片……)”
老奶奶紧握着伴侣的手,是笑着说的,但是却看得凌疏有些哽咽。
是一种感动和悲伤交织的复杂情感,凌疏不曾经历过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曾有过相伴多年的爱人,即便如此,她也能体会到那份浓浓的跨越六十年的爱意。
凌疏和曲知恒与老奶奶一路聊天,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被护工缓慢推着,几人一同下了老桥,讨论着沿途的风景。
老奶奶行走很缓慢,一路握着伴侣的手,讲述着他们年轻时候去过的地方,讲述老爷爷当年在慕尼黑服役时的意气风发,手拿红色玫瑰去柏林看她,给她生日惊喜。
她二十岁那年答应了他的求婚,结婚四年后有了第一个女儿……
可能也就一起步行了几十米,老夫妻的大女儿开车来接他们,车停靠在路边,她走下了车帮护工一起将老爷爷扶上车,并与他们热情而短暂地交谈了几句。
临走前,老奶奶让凌疏给她留一个邮箱地址,到时候她会把照片打包发给他们。
凌疏与曲知恒在河岸边,目送那辆轿车离开。
就在车汇入视线尽头的那一刻,她感到心里有一阵伤感。
她看着内卡河流动的水,叹了口气,思绪万千,心里有点乱。
良久,她走到河岸边,再向前一步就能踏入河水中。
河岸边上的风总是比较狂的,将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对空气中的那点凉意浑然不觉。
她喉头微动,若有所思地低声说:“这世上每日无数人死去,有人舍不得死去,有人巴不得死去。”
她转身,面对着他,身后是静谧流淌的内卡河,她许久才在风中寻到了自己的声音。
“曲知恒,我知道,你每一天都痛苦万分,你眼中世界应该像梵高一样吧,色彩和情绪被无限放大,你眼中的风大概是像星月夜一样带着轨迹,你听到的万千声音是诡异又危险的……”
“我不知道如何做能留住你,死的感觉,我体验过,是一个极度难受绝望的过程,我不想你也体验这份痛苦。”
“我知道有一种死亡哲学为自杀圆了说法,但是我却自私地从我的角度想,如果有一天,我早晨睁眼醒来,却发现你已经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我会极度难过。”
“我试图与你感同身受,我多想救你,如果有人告诉我,只要一头扎进内卡河就能留住你,哪怕我很怕水,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知道他此时眼神有些凝重和复杂。
一阵风迎面吹来,她的身体晃了晃,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感到无力,心有些恍惚和麻木,哪怕此刻落入河里也无所谓了。
她闭了闭眼,想自我调节一下,可是全身却好像泄力一般,向后倒去。
但是她被一只手猛地拉了回来,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在紧急情况下显得有些粗暴,他将她拉到离河岸足够远的地方。
“你不必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命运。”
他的声音难得严肃冷漠到了极点,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害怕,像极了小时候犯错被家长训斥的感觉。
“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幼稚了……”
她低头惭愧地道歉,以她二十八岁的心智,不可能做出以死相逼的举动。
重生一次,她也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可人不总是理性的,有那么几个短暂的瞬间,她也会做出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举动。
凌疏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略带苍白的皮肤,下颌处有轮廓,悦目的骨相气韵。
只是……好像转瞬即逝。
她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他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看她,似乎面上又有些惭愧。
“抱歉,我刚才有点严肃。”
他恢复了平日的语气,向她道歉。
她看着他,好几次欲言又止,但还是用成年人的心态稳住了心神。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故事,不长也不短,你可以坐下来听。”
河岸边上的草地尚且湿润,但是道旁的长凳却是干燥的,应该之前有人刚起身离开。
曲知恒随她并肩坐了下来,倚靠在长凳上,他的腿在坐着的状态下明显比她的腿长一些。
“你知道什么叫重生文吗?就是主角在未来去世之后,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悲剧发生之前。”
“明白了。”他回应道。
他不知道,但是听到她的解释后知道了。
“这个故事的女主啊,她也是学唱歌的,曾是一个童星,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发现时代变了,观众总是健忘的,无数的童星会变得无人问津。”
“这在音乐界确实……”他似乎也见过一些被遗忘的昔日音乐家。
凌疏望着河水,一笑,继续描述道。
“当时很多明星是选秀出道的,她知道这一行水深,但是无奈父母开始老去,家里债台高筑,连外公的手术都没有钱垫付。”
曲知恒略带遗憾地说:“这是件悲伤又无奈的事情。”
“她过去的人生里不知金钱的可贵,总觉得金钱不该和艺术挂钩,但是为了给家人治病,也为了尽快还清债务,她迫切需要一次翻红,一场成功,于是她去参加音乐综艺,是竞技性质的。”
“如果获胜的话奖金应该可以解燃眉之急。”他认真猜测着女主的内在逻辑。
凌疏点点头,又继续说:“但是她好不容易进了决赛,却发现自己不过只是陪跑的,冠军早已被人内定,在电视上翻唱别人的歌需要拿到版权,一夜间,她准备的决赛曲目通通被收回版权。”
“后来呢?”他问,眼中覆上一层阴霾。
“后来她拿出了一份已经被珍藏很久的音乐手稿,是有人匿名寄给她的,她用短短一周的时间渲染和加混响,自己填词,在决赛那晚演唱。”
他认真聆听,神情有些凝重。
“那晚竟然出现了奇迹,她的网络投票断层第一,那首歌的热度不断升温,成为热搜第一,主办方在多方压力下,让她成了冠军,一周内就签下了国内最好的唱片公司,得到无数商演和广告的机会。”
“她十分幸运。”曲知恒简短评价道。
“是啊,她觉得是那份音乐手稿改变了她的命运,于是她开始寻找那个匿名人士,想要感谢他,这一找,就找了六年。”
“后来,找到了吗?”他的语气中带有一点讶然。
“是,找到了,不过手稿的主人,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当年那份手稿寄出之后,他就自杀了。”
这次曲知恒面色沉着,没有表达观点。
“不幸的是,她不久后也因为癌症复发被紧急送医,由于拖延太久,癌细胞已经扩散,命不久矣,她在医院里,每天都在网上查找手稿主人的信息,原来在那人去世前半个月,她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她并不知道他已经决定赴死。”
“她躺在病床上,治疗的过程中,她思索任何一种当年救人的可能,死前的每一日都在后悔,自己在十年前错失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而那消逝的人,却倾尽生命最后的岁月给她留了一剂良药……。”
“后来,她彻底不能说话了,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动弹不得,她生命最后的几天,每日都盼着自己死去,希望医生别再抢救她了,如果她能说话的话,她一定会放弃抢救……”
“生命垂危时一次次醒来,不能说话,每一次呼吸都无比痛苦……那一刻,她真切体会到,当人活着比死痛苦的时候,还不如死去。”
曲知恒安静地看着内卡河,脸上仿佛有了一丝波动。
她知道,他将这故事听进去了,尽管听起来确实脱离现实。
“最后,她终于解脱般地死了,她曾以为死亡是终结,但是她却在十年前的咖啡馆中醒来,那十年人生就像是一场午睡中漫长的梦,她醒来后疲惫不堪,她发现自己回到了……手稿主人自杀之前。”
“于是她想救他,哪怕希望渺茫,但即便为了余生内心的安稳,也要救他……”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鼻子发酸,眼眶像是被撒了盐一样难受。
她赶紧睁大眼睛看向别处,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一次次深呼吸,抬手给双眼扇风降温,想试图压制这即将到来,要将她理智吞没的情感。
他看着她,似乎能真切感受到她的心情,冲她的后背抬了抬手,未触及她,又束手无策地收回。
他摇摇望着河对岸的群山,声音渺渺:“那最后,她成功救那手稿的主人了吗?”
她听到这句话,心中忽然燃起某种希望,一时没来得及擦干脸上泪痕,她连忙回过头,直直看着他,目光熠熠,语气略带局促。
“还不知道,那个作者还没写出结局……”
他将腿上西裤唯一的一丝褶皱抚平,听见她又问:“你希望她拯救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