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知恒垂眼看着她,双眼略透着青苍,似乎并未因她的话掀起波澜,他终是无奈地笑了。
“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私人信息,那你能回答我两个问题吗?”
他没有立刻推开她的手,凌疏闻言,便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急促说:“你问。”
“我是否有决定人生的自由?”
“是。”
“那生与死,是不是我自由选择的一部分?”
她知道自己被绕进了逻辑闭环中,万般不愿,只能如实答到:“……是。”
他点头致意,道:“我的问题问完了。”
凌疏却还是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这位女士,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有很多隐情是你所看不见的,我的选择经过了深思熟虑,我在做我当下最好的选择。”
曲知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袖口那只固执的手,轻声道:“现在可以松开了吗?”
凌疏大脑飞速运转,她之所以无力辩驳,而是因为她觉得他讲的没错。
如果他是一个自由人,当然拥有选择的自由,生与死不过是选择的一种。
只不过她与他,选择不同,她选择生而挣扎,而他选择了死而解脱。
凌疏想起了昔日曾经看过的剥夺解释的理论,那对于死亡的陈述:死亡如果剥夺美好生活,那死亡就意味着坏处,但如果死亡剥夺的是不幸的生活,那死亡剥夺反而成了好处。
对于生与死的选择,也许就是一道生命内容的加减法,当美好大于痛苦,就是活,当痛苦大于美好,可能有一部分人选择死。
曲知恒也许已经做完了这样的权衡,所以……
凌疏眼睛亮了亮,走上前,站在他的面前,正色道:“我无比尊重你的自由选择,你可以继续你的死亡计划,但是……请给我两周的时间,如果太长十天也行。”
他沉静中带有一丝疑惑。
“哪怕一次,体验一下我眼中的世界,你也可以当做一场无关风月的体验,或一场短暂的冒险。”
她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用毕生的恳切与真诚,请求他。
“死亡是一件私人的孤独的事,在这之前,请允许我短暂地陪伴你,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尊重你的自由意志……”
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她知道他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即便他此刻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正是这份看似“正常”,才是每一位深受疾病困扰的人不得不用极大的精神力去维持的。
所以,即便他看似一切正常,她还是会小心谨慎地跟他说话,生怕不小心触碰到他的痛处。
她知道她不能强迫他,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他,她只能尽力而为,尊重他的选择。
“请问,你愿意吗?”她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和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跳声。
她急切想要知道他的答案,但又害怕那是一个让人失望的答案。
他看着她殷切的目光,思索着任何一种拒绝她的可能性,拒绝只需要一个“不”字,可是却需要一定的深思熟虑。
直到……右手的白玫瑰枝干上的刺将他的手刺破,他才猛然回过神,看着她澄澈的双眸,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吧。”
她在曲知恒的眸子中看到的只有无可奈何,而不见任何其他的情愫,她长舒一口气,只觉任重而道远。
她泪光闪烁且笑逐颜开,心情如雨后初晴。
很快,凌疏与他并肩行走,一边走一边确认了一下他的日程。
“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吗?我可以避开你的要紧事。” 她考虑得非常周全,不想带给他任何困扰。
“在海德堡买了块墓地,明天开车去看,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别的安排。”他说的漫不经心,好像在说我刚买了本书那么平静。
凌疏神情一滞,愉悦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起去参观下你的墓地吗?”
他唇角微牵,短短的时间里,似乎对她的奇异请求已经习以为常,“可以,明天下午两点,我去接你。”
于是凌疏在拯救濒死大提琴家这件事上,第一步竟然是和他相约去参观墓地。
“你……”凌疏总觉得也许话题不能跳得太快,便顺便问了下,“想要一块怎样的墓地?”
他无所谓地说道:“对我来说,死亡代表不存在,所以我并不在意。”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以后长眠在那里,我应该会在你的坟头种满鲜花,不过你的生死观也许更偏物理主义,可能这样对你来说意义不大。”
她跟在他身旁,他的腿笔直又修长,步伐一步可以顶她两步,她想跟上他不得不加快脚步,不仅要走得快,还同时要让大脑快速思考。
“即便如此,我仍旧谢谢你。”他脸上有些哭笑不得。
“谢我什么?我的死前体验计划,还是坟头种满鲜花?”
凌疏知道,曲知恒在国外出生和长大,他并不忌讳直接提及死亡,更妄论晦气与否这一说了。
他见她跟着有些吃力,不由得放慢脚步,稍微与她步行速度一致。
他浅笑点头,“都感谢。”
她也微笑,惭愧地说了声:“没关系。”
凌疏很多年没在下王宫花园漫步了,这里的行道两旁种满了极高的红杉树,人走在其间像是踏进了巨物世界。
“红杉树的德语叫Mammutbaum,但是Mammut分明是猛犸象的意思,应该翻译成猛犸树才对,这样听起来就觉得可爱多了。”
她对他介绍到自己学德语的心得:“有些德语词对于我来说很有想象力,比如施瓦本方言的德语,他们把土豆翻译成‘地里的苹果’。”
“你正在学德语?”他突然问道。
凌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是数年前学的,但是回国忘了很多,大抵可以算重新学了。
“我刚刚听到你的德语非常好,似乎没有口音。”她虽然在德国留学多年,但却没有任何一次达到过他的水平。
他默然答到:“我在奥地利出生,在德国长大,在瑞士求学,大部分时间都在德语区度过。”
“那德语对你来说约等于母语。”她笃定道,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你的中文也非常好。”
“是,我之前每年都会短暂回国,但是近两年没有。”他简短地答到。
凌疏在心里叹了口气,虽心里好奇,但是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这两年是他的低谷期,两年来没有举办过任何的音乐会,也不出席任何活动,几乎淡出了音乐圈子。
在闲聊中,他们走到了地铁站,凌疏抬头看了看时间表,发现正好是七点,问向他:“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侧头看着她,不作言语。
她会心一笑,不确定地问道:“我可以替你决定吗?”
“如果今天不遇到你,我应该会直接回家。”
站在地铁轨道旁,晚风吹来,让他的声音听着不大真切。
凌疏看了一眼他身后巨大的大提琴,提议道:“你家在附近吗?或许你可以先找个地方把你的琴存放好,不然会影响我冒险的脚步。”
他说:“就在附近,地铁五站能到。”
市中心的地铁站点停得比较密集,五站的确算附近。
此时地铁到站,在地面上的,没有护栏的地铁轨道总是有些的危险,掀起一阵风吹乱了凌疏披散的头发。
她站得离轨道有些近,他却不动声色地将她拉离危险区域。
“这里的轨道没有防护栏,每年都会有人死在铁轨上,所以……小心点。”
她还没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刚才隔着外套抓住了她的手臂,但是很快就松开了。
地铁门打开,曲知恒立马将身上的大提琴取下,才能进入车门。
对于凌疏来说,看着地铁上蓝色座椅上的花纹,让她觉得有些怀念。
在德国没有车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火车会晚点,还有很多公共交通到达不了的地方,她在车厢里度过过很多时间,她会看这座椅上的花纹,观察它们排列的规律,这件事她毫不厌倦。
他坐在了她的对面,单手扶着大提琴,地铁内的白色灯光令她可以看清他清朗而轮廓分明的脸,这张脸在网上有无数张关于他各个角度的照片,每个角度都有独特的气质和美感,但是最多的是他穿着演出礼服的音乐会录像。
他在国内的粉丝群体比较小,大部分音乐会没有完整录像,所以为数不多的音乐会片段中,更多人是因为喜欢他的脸而开始听他的演奏。
但如今,她看到他的脸虽依旧好看,但是眼下却能看出几分暗沉,应该是长期作息不规律导致的。
“你晚上睡得好吗?”
凌疏问道,她记得自己以前有身患抑郁症的朋友,要不然是嗜睡,要不然就是彻夜难以入眠。
“如果吃一点医生开的安眠药,能勉强入睡。”他的声音淡漠,眼中细看之下已经有了红血丝。
她一直认为安眠药不到万不得已时应当要少吃的,就多问了一句:“吃褪黑素不管用吗?”
他轻轻摇头,安静看向漆黑窗外,见道旁的景物快速移动,“褪黑素吃了很多年,但是几年前就已经不管用了。”
凌疏心里感到有些震撼,原来他一直都有睡眠障碍,“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忽然停住了动作,转而看向她,琥珀色的瞳孔带着血丝,细看之下能看到他的疲惫与忍耐,声音淡而压抑。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自救,但是药物会让我入睡后就很难醒来,入睡后会有复杂的梦境和幻象,长期处于睡眠中,我会难以分辨现实和梦境……”
听到这里,凌疏这才开始明白这已经属于精神分裂范畴,而很多精神分裂者会有自杀倾向。
她一时束手无策,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尽量不说话,只能一脸乐观地安慰他道:“没事,会好起来的。”
应该不只一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了,她发现他并未从这句话中获得安慰。
没关系,还有时间,她只能这么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剥夺解释的理论,那对于死亡的陈述:死亡如果剥夺美好生活,那死亡就意味着坏处,但如果死亡剥夺的是不幸的生活,那死亡剥夺反而成了好处。对于生与死的选择,也许就是一道生命内容的加减法,当美好大于痛苦,就是活,当痛苦大于美好,可能有一部分人选择死。
————参考自谢利卡跟的《死亡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