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坐在塌上,着一身秋香色绣五蝠锦袍,鬓发微白,正含笑看着沉香木嵌玉屏风旁的太子和裴云蓁下棋。
宋清辞进去里间,还未来得及向太后行礼,却对上裴行璟漫不经心看过来的视线。
不同于那日在宫门口见到裴行璟时的温润雅致,此时的他着一身紫色绣祥云纹常服,玉指修长,映衬的手中白子愈发莹润。
他信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带着几分随性的意味,却丝毫不损他的矜贵。
看到宋清辞进来,太后将视线移到宋清辞身上,裴云蓁也赶紧转过头,直盯盯的打量着宋清辞,不由得瞪大了眼眸。
小姑娘都有爱美的心思,尤其是年纪相仿的姑娘,在一起总爱比个高低,裴云蓁娇憨玲珑,长相自是不差。她之前见过前朝的公主,也没觉得她们容貌有多么出众,可现在看到宋清辞,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太后和裴云蓁都望着宋清辞,她落落大方走过去,“清辞给太后请安。”
天下易主,这江山是裴家人从庆隆帝手中夺过来的,虽是民心所向,可太后之前一直担忧宋清辞心怀怨恨,这次召她来寿康宫,太后一直没想好该对她说些什么。
没想到宋清辞落落大方向她请了安,毫不扭捏拘谨,眉眼间更是没有一丝愤懑和怨怼,宋清辞越是这样,越是让太后多了几分怜惜和赞赏。
太后微微颌首,笑着道:“好孩子,不必多礼,过来坐。”
宋清辞在塌上坐下,宫女给她呈上茶水糕点,那边太子和裴云蓁的棋局也暂时停下。
太后慈和的向宋清辞介绍着,“太子你见过了,旁边那丫头是哀家的孙女长乐公主,蓁蓁刚才缠着太子与她一道下棋。”
“太子,长乐公主。”宋清辞顺着太后的话,接着又起身冲太子行礼,“多谢太子当日救命之恩。”
虽是太子识破了她的身份,让她无法逃出宫,可也是太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
太子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扳指,这样的动作,若是换成那些纨绔子弟,会显得失了体统,可在太子身上,依旧矜贵雅致。
裴行璟看向宋清辞,眼眸湛黑中带着几分淡漠,声音也是淡淡的,“举手之劳,平宁公主不必挂在心上。”
说完这话,太子收回视线,墨眸半垂,秉持着男女大统。
虽然新朝建立没几日,可宋清辞常听闻那些宫女私下称赞太子儒雅肃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太后又出了声,“你的伤势可恢复了?”
宋清辞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清辞的伤势已痊愈。”
太后点点头,“虽然天下易了主,但你仍是公主之尊,你安心待在宫里,哀家不会让旁人欺负你的。若是宫里有那不长眼的,你尽管来告诉哀家。”
宋清辞抿唇一笑,“多谢太后,清辞知道了。”
若是可以选择,宋清辞肯定不想继续待在宫里,她只想回到她和她娘亲住了十多年的屋子里看一看,在她娘亲坟前上柱香。
但依目前的形式来看,她暂时肯定出不了宫,太后那番话也是让她安心待在宫里。
既然目前只能待在宫里,那她当然不会和太后闹僵,辜负太后的好意。
太后又问了宋清辞一些其他的事情,这才道:“你前一段时间因着养伤整日待在屋子里,时间长了总是无趣。蓁蓁和你年纪相仿,你们两个小姑娘应当能玩在一块儿,平日可以多走动走动。她是个泼皮猴儿,你可不要嫌弃她。”
听见太后这样在宋清辞面前形容她,裴云蓁赶紧为自己正名,她瞪圆了眼睛,努力绷着小脸儿,“皇祖母,我才不是泼皮猴子呢。”
宋清辞看她一眼,樱唇浮起盈盈笑意,这位长乐公主倒挺娇憨可爱。
注意到宋清辞脸上的笑意,裴云蓁瞪大眼睛看向她,宋清辞是不是在笑话她是个泼猴儿啊,不过这位平宁公主笑起来可真好看,就像春日里的花一样。
太后还想说什么,这时太后的娘家人进宫拜见她,她自然要去见一见自己的娘家人。
太后起身前,“清辞,你别急着回去,待会儿和哀家一道用个膳。这会儿哀家先去见客,你若是无事,就留在这里和蓁蓁一块下下棋、说说话。”
见到宋清辞的第一面,太后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宋清辞确实和前朝皇室中人不一样,和庆隆帝更是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容貌秀丽灵润,眉宇间干净清正,举手投足又端庄大方,这样的小姑娘,很难让人心生不喜。
虽然宋清辞是前朝公主,可太后慈和,不欲将裴家人和宋清辞放在对立面,而裴云蓁和宋清辞年龄相仿,两人更能谈得来,有助于化解宋清辞与裴家人之间的隔阂。
宋清辞应了一声是。
里间只剩下裴云蓁、她以及太子,虽然从她进到寿康宫起,就没听到太子怎么出声,可是太子的威严清贵令人难以忽视。
太后出去了,裴行璟欲起身离去,裴云蓁却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离去,“三哥,你别走,你陪着我和平宁公主一块下棋吧。”
她特意让裴行璟留下是有原因的,裴云蓁棋艺不精,是个臭棋篓子,若是第一次和宋清辞下棋,就在她面前输了棋,多损面子啊。
而太子棋艺精湛,有三哥在一旁提点她,她肯定能赢过宋清辞的。
宋清辞执白子,裴云蓁依旧执黑子。
裴云蓁心里还记着宋清辞赏梅宴没有去的事情,她以为宋清辞是在装腔作势,端着前朝公主的架子,故意不给她面子。
她不快的开口,“平宁公主,当日我举办赏梅宴,特意邀你赴宴,你却没有去。今个皇祖母要见你,你立即就来了。”
宋清辞听出来裴云蓁话里指责的意思,可她没有生气,淡淡的笑着回答,“当日赏梅宴,我伤势未恢复,不宜走动,这几日才痊愈。若是下次长乐公主再举办宴席,我一定赴宴。”
裴云蓁打量着宋清辞面上神色,见她面上毫无敷衍欺瞒之态,才知道原来是她自己小肚鸡肠,误会宋清辞了。
她不好意思清了下嗓子,想起宋清辞受的伤,嘴巴快于脑子道:“你双膝受了伤,可是会留下伤疤的,若是有玉容膏就好了。不过玉容膏等闲人用不得的,也就父皇、皇祖母、还有三哥宫里有几盒。”
说到这儿,裴云蓁停下来,刚才刚番话听起有几分炫耀的意味,她可不是要在宋清辞面前炫耀的。
她赶紧找补,“不过你放心,没有玉容膏也没关系的。太医院太医、医女医术了得,会尽力不让你留下伤疤的。”
听到这话,宋清辞微微一怔,玉容膏确实有效,可她却不知道,原来只有皇帝、太后和太子.宫里才有玉容膏。
她进宫不过两年时间,前朝宫里那些好东西也轮不到她使用,有好多东西她是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过,所以她不知道玉容膏竟然这般珍贵难得,等闲人不可使用。
而张医女给她送去的玉容膏,自然不会是皇帝和太后的吩咐,若是皇帝和太后给她的,会直接派人送到凤阳阁,而不是私下里让张医女转交给她。再者,张医女也没有权力私自让她用这等好东西。
这般看来,她用的玉容膏,既然不是太后和皇后送去的,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宋清辞不由得看向裴行璟,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裴行璟眼眸抬起。
两人四目相对,皆未出声。
太子的眼眸漆黑深邃,温润中带着几分冷峻,很难让人琢磨透他的想法和情绪。
宋清辞率先收回视线,虽然她没有向太子求证玉容膏是否是从东宫送去的,但她心里大致知道了答案。
如果不是太子,其他人是不会将玉容膏给她这个前朝公主的。
默不作声的帮助,远比摆在明面上的援助更让人动容、感激和不解,不管太子为何给将玉容膏给她,宋清辞是最终的受益者,她又欠了太子一份恩情。
裴云蓁催促着,“快,该你落子了。”
宋清辞回过神,继续陪着裴云蓁下棋。
太后说裴云蓁是个臭棋篓子,其实宋清辞也是如此。
在她没有被选中成为和亲公主之前,她和她娘亲相依为命,每天为了生计忙碌,没有太多机会习琴棋书画,后来进宫后,她忙着练习古琴、丹青和四书五经,对下棋只是略知一二。
捏着一颗白子,迟迟未落子,宋清辞小脸儿神情认真,浓长的眼睫翘动着,完全沉浸其中,正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走棋。
裴行璟一肘搭在黄花梨木椅扶手上,墨眸微垂。
这些白玉棋子,在不久之前,被他使用过,此刻,却被宋清辞捏在手里。
她手指纤细,指甲珠圆玉润,并没有像大多闺秀那样涂抹着丹蔻,而是粉嫩嫩。就像春日枝头上的粉白桃花,让人忍不住采撷着、把玩着。在葱白手指的衬托下,白玉棋子反而失了光辉。
面前女郎雪颈修长,桃腮玉面,长眉秀容,眼含秋水,皓齿轻轻咬着唇,哪怕只是静静沉思着,不自知的流露着娇媚纯真的风情。
裴行璟神色淡淡,眼眸却晦暗几分,去年冬天在宫里见到的那个小女郎,如今终于长大了,越发的明媚动人,胆子却也大了不少。
一局结束,裴云蓁惊讶出声,“原来你和我一样啊,棋艺都不行。和三哥下棋,我总是一次都赢不了,和你下棋,我们俩打了个平手。”
宋清辞不好意思笑了笑,“我不擅长下棋。”
裴云蓁对宋清辞另眼相待了几分,许多女子不擅长一些东西,但是不会利索的承认自己不会,而宋清辞却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棋艺一般。
之前裴云蓁因着对前朝皇室中人奢靡享乐行径的不满,以及对宋清辞未参加赏梅宴的不快,她对宋清辞没有什么好印象。
可是今日见到宋清辞,裴云蓁觉得,她和前朝那些只知享乐的公主是不一样的。
再加之和宋清辞下了几盘棋,两个臭棋篓子更容易有志同道合之感。
女郎之间的情谊总是来的很快,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裴云蓁主动道:“以后我们可以一块下棋,好好提升棋艺。对了,我那里还有一本棋谱,明个我派人给你送去。”
宋清辞眸子弯起来,“好,多谢蓁蓁。”
裴云蓁同样笑着,她心里对宋清辞的不喜尽数散去,“既然你称我为蓁蓁,那我就叫你清辞好了。”
她又对着裴行璟显摆着,“三哥,以后我就不缠着你陪我下棋了,有清辞和我一块儿呢。”
裴行璟薄唇勾起一抹笑,“那我可就省下不少时间了。”
裴行璟姿容甚雅,这还是宋清辞第一次见到他随性轻松的笑着,如湖水破冰般俊逸,怪不得那些小宫女闲着没事总爱讨论太子。
午时在太后那里用了膳,宋清辞才回去凤阳阁。
因着那盒玉容膏,她有心向裴行璟再道一次谢,然而裴行璟还有政务要处理,并没有在寿康宫用膳,提前离去了。
宋清辞只得作罢。等下次遇到太子时,再向他道谢吧。
荔枝收拾着床褥,“公主,奴婢觉得太后挺慈和的,长乐公主也不是难相处的人,今个太子也没有追究您离宫的事。公主既然只能待在宫里,多和太子、太后相处总是没有害处的。”
雕花铜镜中映照着宋清辞婉婉如画的眉眼,她取掉鬓发上的步摇,如云乌发柔柔搭在细肩。
太后和长乐公主确实不难相处,可太子,许是因着当日逃出宫是被太子抓包了,宋清辞总有些怕他。
能带兵平定天下、夺取皇位的裴行璟,绝不只是像旁人称赞的那样肃正儒雅,他就像蛰伏在暗中的猛兽,望着宋清辞时,幽深的眼眸带着几分晦暗,宋清辞决定以后还是避太子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