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整个皇城银装素裹。
高耸厚重的宫门前排着长长队伍,队伍中的宫女皆着常服,尽管此时天寒地冻,却没有人抱怨不满,脸上挂着喜色,翘首看向宫门外。
不久之前,晋阳留守裴寂之子裴行璟平定天下,带兵攻取上京,废庆隆帝,尊其父为新帝,国号大宴,建元龙朔。
新帝登基第二日,便下诏立裴行璟为东宫太子。
前朝皇帝奢靡享乐,宫女数量冗余,继位不久的皇帝听从太子建议,下旨减免一部分宫女数量,允前朝留下来的宫女离宫。
初时,这些前朝宫女因着天下易主而惶惶不安,生怕成为新帝的眼中钉,旨意颁发后,各个称颂新帝仁善英明。
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着,许是因着马上可以出宫见到久违的亲人,这些宫女激动不已,抛弃了那些繁琐严苛的宫规礼仪,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只等被侍卫检查后离宫。
其中一女郎却格外引人注目,她静静的立在那里,偶或与身边的人交谈几句,身姿纤细修长,仿佛把宫廷的规矩礼仪刻在了骨子里,周身流淌着矜贵端庄,让人看一眼便觉得是享受。
女郎估摸十四、五岁左右,身姿纤柔,玲珑婀娜,眉横春山,眼凝秋水,发尾坠腰,着一身素白滚毛边银线绣花对襟袄,样式简单的很,依然掩盖不了她的好颜色。在一众宫女之中,如雪中腊梅,明丽耀眼。
女郎身边一个梳着双髻的瘦脸高个宫女直盯盯看着宫门外,眼睛弯起来,好像鹊儿般欢快,“公”,顿了顿,她赶紧改口,压低声音,“清辞,你看,外面好多人啊,还有卖冰糖葫芦的。”
被称作清辞的女郎,姓为宋,她朝着不远处的宫门外看了一眼,清亮的眸子洋溢着笑意,“待会儿离了宫,先买几串糖葫芦,让你这颗小荔枝好好解解馋。”
前面一个宫女被放行,宋清辞上前一步,不疾不徐的将手中文书递给城门口的侍卫。
年轻的侍卫接过文书,照例打量面前的女郎一眼,却不由得瞪大眼睛,微微怔愣。
这样明艳的女郎哪像伺候人的宫女,倒更像金枝玉叶的公主。可见前朝庆隆帝果真是荒.淫无度,仅一个小宫女便这般貌美,其后宫又该是有多少燕瘦环肥的美人!
侍卫清了下嗓子,“女郎因何离宫?”
年轻侍卫倒不是凭白多问这一句话的,宫里规矩森严,可说起来,却是比宫外的日子荣华富贵许多。若是在贵主身边伺候的久,与宫里的主子有了主仆情分,到时候再出宫,风风光光的,也能许配一个好人家。
是以,如无特殊理由,像面前女郎这样年纪轻轻就离宫的宫女,并不多见。
就拿这次离宫的宫女来说,大多也是上了年纪的嬷嬷、或是过了花信之年的宫女。
宋清辞两靥露出浅笑,“家父家母病逝多年,我却一直未能在爹娘坟前上柱香,实在是不孝。出了宫,爹娘泉下有知,也能安息。”
一时间年轻侍卫感同身受,升起几分怜惜。
他合上文书,又多问了一句,“女郎及笄之年,离宫后可有亲人投奔?”
宋清辞面上的笑意浓了些,“家中父母已病逝,亦无其他亲人投奔,不过年幼时一起长大的玩伴不久前给我递过信,说是等着我出宫。”
年轻侍卫明白了,怪不得年纪轻轻就主动出宫,女郎这是准备嫁人呢,也不知是哪个男子这般幸运?
小侍卫正准备将文书递还回去时,突然旁边过来一个着盔甲的高个将士。
张将军接过文书,匆匆看了一眼,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宋清辞。
宋清辞背脊挺直,神情没有任何异常,迎上张将军的视线,任由他打量。
张将军一言不发,神情凝重,目光如炬,盯着女郎看了几眼。
年轻侍卫有些茫然,“将军,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卑职刚刚检查过这个女郎的文书,没有任何问题。”
张将军皱着眉头,“刚才得到消息,平宁公主不见了,圣上有令,要尽快找到平宁公主。”
太子裴行璟领兵攻进皇宫时,前朝皇帝少见的生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自刎而亡,与此同时,他下旨将宫中的公主、皇子与嫔妃尽数赐死,为他陪葬。
唯独平宁公主逃过一劫,所以平宁公主是唯一残存下来的前朝血脉。
新帝登基才数日,尚有一部分前朝老臣不愿臣服。眼下平宁公主不见踪影,若是出什么意外,被有心人大做文章,难免让天下人觉得新帝心狠手辣,残忍狠毒,留不下前朝血脉,从而损害新帝的声誉,更加引发前朝老臣的不满和抵触。
因此,平宁公主一定不能什么意外,要赶快找到她在哪里。
穿着素白对襟袄的宋清辞静静的听着张将军的话,这个时候插了一嘴,“将军,我曾经伺候过平宁公主几日,平宁公主喜欢赏梅,眼下素心腊梅开的正好,许是平宁公主在梅林那里。”
张将军质问道:“此话当真?”
女郎点点头,语气坚定,很是令人信服,“当真。”
说完这话后,她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也只是随便一猜,若是没有在梅林找到平宁公主,那我也不知道平宁公主会去哪里。总归出不了宫,肯定还在宫里。”
张将军将文书还给女郎,走到一旁,冲一个侍卫吩咐几句,让他去梅林走一遭,看看平宁公主到底在不在那里。
宋清辞接过文书,素白的手心起了一层黏汗,她不着痕迹的呼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宫门外走去。
张将军转过身,盯着宋清辞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猛然变了脸,刚才那个女郎说平宁公主不可能出宫,他还觉得挺在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被这个女郎带进沟里了。
不用想就知道亡国公主待在宫里会有什么下场,虽然新帝一时半会儿不会赐死平宁公主,可新帝也不会善待前朝留下的血脉。
待在宫里,对于平宁公主来说,那就是个禁锢她的牢笼。悄无声息的出宫,换一个身份过日子,才能自由自在。
并且,那个女郎故意提到平宁公主喜欢赏梅,怎么就那么巧,刚好她伺候过平宁公主?
再者,宫中的宫女伺候贵主,即便是主子身边得用的一等宫女,指腹上不可避免的带着茧子,哪里会像刚才那个女郎一样,十指纤细葱白,一幅娇养着的模样,看着就不像伺候人的宫女。
那个女郎,不太对劲。
张将军抽出年轻侍卫腰间的刀,大步走去宫门,高喝道,“站住。”
宋清辞脚步一顿,细眉微微蹙起,很快又舒展开。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子,面容流露出几分疑惑,“将军还有何事?”
张将军举起刀,抵在宋清辞脖颈间,“说,你可是平宁公主?”
铁刀帖着脖颈,可以清晰感受到冰凉的触感,一时间,宋清辞心跳如锣,她极力稳着心神,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将军说笑了,平宁公主金枝玉叶,岂会是我这个伺候贵主的下人?”
张将军手中的冷刀并没有移开,他皱着眉,若有所思,女郎的文书他看过,没有任何问题,这会儿女郎的表现,毫不心虚惧怕,也没有任何破绽,难不成是他多虑了?
宋清辞面不改色,“张将军若是无事,那我就先走了。”
看来真的是自己多虑了,张将军收回刀,转身离去。
宋清辞杏眸微敛,手心里的黏汗又多了一层,跳如锣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好在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这会儿又是在宫门口,等混入人群,有拥挤的人流做掩护,那她就安然无恙了。
白色的甬道宽而长,尽头是些等候离宫宫女归家的人。这次出宫的宫女数量不少,等候的男女老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远处还有几辆马车和骡车,估摸着等接了自己的女儿或是妹妹后,就可以直接坐上马车归家了。
宋清辞朝着人流走去,不曾想,转眼之间却出了变故。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未被栓牢,挣脱了缰绳,横冲直撞的朝着宋清辞的方向狂奔起来。
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宋清辞下意识往旁边躲避,然不知道哪个急于避马的男子撞了她一下,宋清辞踉跄跌倒在地。
她挣扎着坐起来,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无法动弹,看来是受了伤。
她清澄的眸子瞪圆,直直看着朝她狂奔而来的马车,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想要躲开,却来不及。
宋清辞一张脸失了血色,好不容易出了宫,难不成一条小命就要交待在宫门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着银白锦袍的郎君如天降神兵,颀长的身姿借力跃上马车车厢,抓住时机,一跃而下,骑.跨在马背之上,轻而易举的控制住惊马。
郎君眼眸湛黑,带着几分冷峻,下马朝着宋清辞走去,身姿挺拔,一步步走到宋清辞面前,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哪怕只是着寻常锦服,周身的矜贵,让人不由得臣服。
视线落在她惊慌的玉面之上,他冷声如玉,“平宁公主这是想逃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