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矍练完剑,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刻。
夏末,日光斜斜地透过护军营的窗户纸,将桌上的饭菜分割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光与影的界限。
他直直地坐在木凳上,没有动桌上的碗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礼坐在他旁边捅了捅他的胳膊,凑过来小声地问他:“司矍,愣着干什么,吃饭呀。”
“嗯。”
他皱眉,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不适应司礼的动作,敷衍地应了一声。
却还是没有动。
司礼没有再管他,自顾自地夹着桌上的饭菜,一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算着些日子,长乐公主怕是在宫里面呆不了多久喽。”
“欸,你说,公主这是图什么呀?宫里面好吃好喝的供着,她非要跟那一、那什么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的质子走,她图啥?”
司矍垂落在一旁的手悄悄握紧了。
见司矍半天不答话,司礼忍不住又追问一句。
“这妻不是妻,妾不是妾……”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司矍打断了。
“别胡说!”
往日里沉默寡言的青年,少见地拔高了音量,语气里面含着警告的厉色。
一时之间,木桌上吃饭的侍卫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惊讶地看着他。
司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扶了扶额,没有再多理旁人的目光,径自起身走下了饭桌。
“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你们先吃吧。”
他冷淡地丢下一句话。
司礼被他吓得半口饭菜没有吞咽进去,愣愣地包在嘴巴里面看着他扬长而去。等司矍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后,他后知后觉地咕咚一声将饭菜咽下去,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人这几天是怎么了?”
“奇奇怪怪的。”
司矍坐在南淮溪的一处浅滩边上。
这里人迹罕至,几乎没有宫女太监知晓宫里面这处僻静的地方。
年幼的公主曾经牵着他找到这里,说要给他摘月亮。
摘月亮啊。
他撑起下巴,听着耳边潺潺的水流声,恍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快六年了。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也如抽条的柳枝,初绽的荷花,转眼就随着年年的春风起,秋叶落,出落成得聘婷无双。
也到了喜欢另外一个少年的年纪了。
起初,他只是想看着这个小姑娘长大,希望那个给他糖果的粉团子,能够永远保有她的笑容。
但是说来也挺可笑。
他不过是一介身份低微的侍卫,哪有什么资格说陪伴,哪有什么资格去谈论想念呢?
对公主而言,他的喜欢不过就是如同夏夜里被黏上的苍蝇一样,甩不掉,挣不脱,又或者,是不顾一切扑向光的扑棱蛾子,自以为焚尽一切,而灯却祈求着——
快将我熄灭吧。
树林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司矍一愣,条件反射地借着枝干的着力点,几个跃步跃上附近的老树。
天边亮起几颗隐约的星子,枝干上带着白日里未消散的温热,他眯着眼睛,想等这人离去后再悄悄地离开。
不一会,一身着月白色宫装的少女缓缓地走至浅滩边上。
他心神一振,摒住了呼吸,克制着胸腔中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是长乐公主。
她抱着膝盖坐在碎石滩上,一言不发地将头埋进膝盖之间。
比这夏夜万物的浅息更清晰的,是她压抑的啜泣。
他心中钝痛,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分担她的痛苦。
他宁愿做月亮背后的深渊里面的影子,不被人注意,不被人看见,至少无损月亮半分清辉。
水流哗啦啦推涌着向前,沾湿她的裙摆,又嬉闹着往后退去,在一遍又一遍静谧的水声之中,他坐在树上沉默地看着坐在水边的少女。
此时、此景、此月,人间尚好——
却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月亮徘徊至树梢枝头,蝉鸣不止,少女拍了拍被弄皱的裙摆,看天色已晚,终于想到起身回宫了。
她的眼眶是红的。
他跳下树,久久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
再次听到公主的消息,是公主走的那日。
那日他没有旁的事情,正坐在护军营院子里的石凳上看书。
靠着墙角的那一从修竹偶尔被风推的哗啦啦地响,他一晃神,就还以为自己还是十一岁的时候。
那个小姑娘……
司礼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见他坐在院子里面,对他说:“司矍,你知道吗?”
他鲜少对不相干的事情上心,以为司礼又是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八卦,口气淡淡地回道:“怎么。”
司礼神神秘秘地凑近说:“长乐公主今日就和那质子走了,听说已经上了马车呢。”
“唉,虽然长乐公主这事做得真的不对,不知道宫里面多少宫女太监偷着议论这件事呢,可是长乐公主真的是宫里面最好想与的主子了……”
司礼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咔擦——
他手中的书直直跌落下去,和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相撞溅出清脆的声响。
司礼早就对他这副神叨叨的样子见怪不怪,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俯下身帮他把地上的书卷捡起来。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他没有理那本书,反手死死地抓住司礼的袖子,指骨泛白,青筋毕露,他浑然不觉,就像抓住一块浮板一样,急切地问道。
司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公主和皇上怄气呢,说谁也别送她,这消息,当然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他颓然地松了手。
公主走了之后,宫中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昭华宫已经完全被闲置下来,皇上下令谁也不准进去,也不准谁去动里面的东西,只派了宫女定期清扫里面的积灰。
长乐公主,变成了宫里面的禁忌,就连司礼,也不再在他面前说起这么一位公主。
他一直受御前侍卫大臣的器重,这次公主走了,昭华宫的侍卫都被分配了其他职务,他没过多久,就被提拔成了御前侍卫。
一日一日的时间飞逝,他每天有着忙不完的事情,偶尔得了空,就会一个人去南淮溪的那处鲜为人知的浅滩坐坐。
他越来越得皇上的青睐,没过多久,就已经准备从司礼的房里面搬出去单独住。
司礼帮他收拾行李的时候,不小心把他枕头边放着的那个匣子打翻了。
木头和地板沉闷的相撞声之后,他一愣,快步走过去蹲下去一个一个拾从匣子里面滚出来的亮晶晶的东西。
司礼连忙道歉,也跟着蹲下去想要帮他捡。
“别动。“
他垂下眼睑,看不出眸子里面翻涌着何种情绪,只是迅速地挡住了司礼的动作,说:“让我来吧。”
那是公主给他的糖果。
他一直没舍得吃。
那时候他想,这么珍贵的东西,一定不能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面吃掉它们。
他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等到一个这样一个不普通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抱着那一匣子糖果坐在南淮溪,静静地听着水流声,剥开了一颗糖果。
过期的糖果,苦涩,粘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却再也没有十一岁那年,融化在他舌尖上清香甜腻的味道,发酵着点点夏日黄昏温暖的余韵,映衬着小姑娘如花的笑容。
他自虐一样地任由那颗糖果慢慢溶解在他的舌尖,眼眶发热,咀嚼着舌尖上如同他十三岁那年喝的草药的味道。
十三岁那年,护军营来了一个世家弟子。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那个公子哥,以致于被他处处针对,被他处处嘲讽,羞辱。
也许,是因为每次训练和考核他都抢了那个公子哥的风头,也许,是因为他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蝼蚁生来就应该任他们践踏。
他向来不屑于和这些世家子弟争些什么,只是想要拼命把每件事情做得更好,然后有朝一日他能被那个将他带入宫中的小姑娘看到。
总有人嫉妒,不安,以最大的恶意去赢得所谓的压倒性的胜利,然后能够以一个胜者的姿态潇洒离场。
那个公子哥也不例外。
他厌倦这些勾心斗角,所以那个贵公子说要挑战他了结他们所有恩怨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
他们约好在御花园一处树林里面见面。
只是那天,那个贵公子不仅来了,护军营里面所有看他不顺眼和想要讨好这个贵公子的侍卫也都来了。
那是一场并不公正的决斗,充满着暴戾的宣泄和蛮横。
也是。
待周围终于清静了,他趴在地上吐了一口血水,自嘲地笑笑。
在皇宫里面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这些没有背景没有权势的侍卫,如果真的能够傍上哪家豪门公子,哪怕就是当一条被牵着的走狗,也是最好不过的结局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若收起锋芒,这些道理他都懂。
可他不想让那个小姑娘失望。
那个把他从泥潭里面捞起来的小姑娘,永远不会再找他的小姑娘。
他想要一直陪着的小姑娘。
这片树林临着皇宫的边缘,僻静、偏远,没有多少人会经过这里,就算他的血在这里流干,第二天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宫里面也不会有人替他觉得惋惜。
他们都在忙着过自己的日子,最多也只会摇摇头说一句——
可惜了,多好的苗子。
皇宫里不缺活着的人,人死了,也不是一件稀罕事。
他静静地感受着血慢慢从他身体里面流失的感觉。
漫长,折磨。
“啊,绾绾,你看这里怎么有个小哥哥。”
这个声音,好熟悉。
“杳杳,别过去。”
是另外一道女声。
他虚弱地睁开眼,努力想要分辨那个奔向他的小小的身影。
是公主吗?
他慌乱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公主看到,拼命挣扎着起身,孱弱无力的身体因此更加扭曲地瘫软在地上。
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脏了公主的眼,不过如同一个死人一样。
他绝望地想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女的馨香围绕着他。而后,温暖的小手落在他的脸上,仔细地给他擦拭面上的血水。
“绾绾,这个小哥哥好可怜,他还穿着护军营的衣服呢。”
另一个女娃娃叹了口气,站在一旁异常冷静地说道:“估计是被哪家仗势欺人的狗东西给打的吧。”
“这种戏码我见多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那个抱着他的女娃娃义愤填膺地说道。
“我守着他,绾绾,你快去护军营叫人。”
他强撑起最后一丝意志睁开了眼。
那天下午氤氲的日光恰到好处,从他头顶树枝的缝隙堪堪坠落,温柔地贴合在小姑娘的脸上,落在她鸦羽般长长的眼睫上。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刻。
痛苦。
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