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琐事

司矍走了,沈皖也走了,傅知微偶尔会溜出宫,找谢升平喝喝茶,或者去找傅行说会儿话。

傅行之前在京中的名头不好。他自小在平南王府长大,府里面只有他一个独子,平南王府又被平南王妃把管着,婢女下人安安分分,不敢作弄旁的幺蛾子。傅行乍一认了傅知微这样一个半路表妹,并且这表妹还是自己心上人的闺中密友,自然对她多了几分照料。

何况,他们也算是两个天涯沦落人。自己的心上人都胸怀着青云抱负麻溜地去了边疆,就留下他们两条咸鱼在京城里面偶尔翻翻身,搅搅水花,日子终究才没有显得那么乏味。

傅知微偶尔带着侍卫去京城街上溜达的时候,会恰好和秦翊之不期而遇。

虽然她并不认为用不期而遇来解释他们的碰面是个恰当的词语。

秦翊之瘦了,笑容也少了许多,面上多了几道没有消散的疤痕,一双丹凤眼包含着死寂的淡漠,像是死水不惊,古井里的水难再起波澜。

往日里他一出现就有许多小妹妹羞红着脸偷偷往他那处瞧,而如今,姑娘们却都被他身上的气势和面上的疤痕吓得低着头提着裙摆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唯恐被他注意到。

听说,他再过不久也要回国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呀。

从铁杵山刚回来的那几天,傅知微晚上常常睡不着,就爱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面想前世的事情。

刚开始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是带着怨愤的,想到了最后,听着窗外吱吱呀呀的蝉鸣,她只觉得没劲。

当初的她怎么就这么容易陷进去呢。

秦翊之要同天泽国打仗,是不管她嫁不嫁他,他都要起兵的。前世天泽国内里有齐王,户部尚书和秦翊之暗通款曲,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内里做了哪些手脚,但想必那时天泽国内的局势危急,她这个筹码,仔细想想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更何况,秦翊之一定不希望自己知道这个消息。

可为什么这个消息最终还是被有心人传到了她的耳中?

想到这里,她突然明白,一定是前世秦翊之的那位太子妃,林婉婉,故意派人将这些消息不小心告知给她的。

但就算真的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那些冷落是真的,欺骗是真的,那些她曾经热切的一切,也是真的。

她只是,错付了而已,怪不得别人。

是她将刀交到秦翊之手里面,然后笑眯眯地跟他说,我相信爱我的人永远不会对我用这把刀。

秦翊之老爱跟着她。

远远地跟着,好像他们本就是走一处路,要去一样的地方。

傅知微起初告诉自己要心如止水,当这个陌生人不存在就行,可反复几次,她看着他那张脸看得厌烦,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狠狠瞪他几眼。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街上的人流众多,她不想引起注意,压低声音训斥他。

“你再这样,我要唤侍卫赶人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皇上不放心她的安全,加派了不少的人手明里暗里护着她。

秦翊之低着头不说话,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她骂,等她骂完之后,面不改色地抬起头,唤长青将他备好的礼物交给她。

他的眼角略微上挑,不知怎的,有一刹那让傅知微觉得他的眼角现如今总是沾着点点桃花花瓣的水红。

就像——她欺负他一样。

她哪里欺负他了?

傅知微瘪了瘪嘴。

秦翊之送给她的全是价值连城的物什。

前朝丢失的孤本,她前世在他面前念着这个孤本念了好久,京城里面重金难求的头面,凤钗楼的十二个头等绣娘花一年才能绣好的百花委地裙。

百花委地裙上的图案精巧,布局巧妙,一朵两朵,紧凑而不拥挤地簇拥在一起,从云锦上一寸寸绽开猎猎光华。

除了有一次他送了她一匣子不起眼的吃食。

匣子刻纹繁阜,用上好的鸡翅木制成的,刚开始她还以为里面装着什么翠玉珠宝,打开后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食盒。

装着前世她最喜欢的如意酥。

傅知微拈起一块来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也不怎么特别,她胃口又刁,转头就让湘云将剩下的都丢了。

这样卖相一般,味道一般的吃食,也不知道秦翊之为什么会特意用这样的匣子装好来送给她。

傅知微刚还开始本着不收白不收的原则,就当作他对自己前世的补偿。

后来秦翊之得寸进尺,往她面前凑得更殷勤,她终于忍不住心里面的又冒起的火气。

她并不想让他觉得她已经原谅他了。

在秦翊之不知第几次有意无意地偶遇她之后,傅知微冷着脸看他又让长青将备好的物什给她呈上来。

“秦翊之。”

她没有让湘云去接,抱胸看着他,声音就像是在六月里面坠落的飞雪,冷得刺骨。

“我们不是朋友,我也不想让你误会什么。”

秦翊之的嘴角扯了扯,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温和地看着她,一瞬间让傅知微觉得,即使他面上还挂着那几道疤痕,他仍旧是那个清风霁月的翩翩公子。

清贵无双。

即使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她走过去将长青手上拿着的匣子接了过来。

匣子有些沉,傅知微用手掂了掂,将匣子打开,看也没有看里面的东西,就一把将木匣子摔到地上。

先是木料和石板碰撞的沉闷声响,惊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

随后,地面上顷刻传来玉器撞碎的清音。

秦翊之眸色沉静如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放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这……”长青在一旁瞪大了双眼,抖着手,似是不可置信,“公主,你、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

“我们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置喙。”

他懂什么?他能懂她和秦翊之之间的八年吗?他只看到了今生秦翊之对自己的好,却从未想过,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呢。

都是用其他的东西换来的。

她低下头,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地面,就看到匣子的四周散落着片片剔透细腻的翡翠。

翡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视线。

是达到满绿的玻璃种翡翠。

这样的翡翠玉镯,世间罕有,但她上辈子是见过的,还戴过。

傅知微想起什么,瞳孔一缩,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这是……”

“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秦翊之垂下眼睑,“长青,去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吧。”

说完,他也跟着蹲下身子,视若珍宝地将地面上碎成无数碎片的玉镯一片片地捡了起来。

街上的人群听到他们这边的响动,也跟着围拥过来,但是看到傅知微后面跟着的几个满脸肃穆的持刀侍卫,他们也不敢多看,草草议论几句就匆匆散去了。

秦翊之的手在不住地哆嗦,翡翠的碎片一不小心就在他的手上划出了一道小口。

血珠顺着他的手腕落下,他却视而不见,固执地将一片一片的碎片揽入怀中。

傅知微心里面就像是针扎一样的难过,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难过,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个泯灭在遥遥岁月中的自己。

那是秦翊之的娘亲,给他留下的遗物。

是预备给他未来的妻子的。

她掀了掀裙子,咬着嘴唇蹲了下去也跟着他一起捡。

“对不起。”

傅知微小声地说。

秦翊之的手顿了顿,视线慢慢地转向她。

他的眼睛宛若盛满了一汪平静的湖水,日光一照,反射出无数粼粼的波光,一寸寸印刻在她心上。

让她恍惚间想起了从前。

“杳杳。”他一字一字地咬地极重,刻意在忍耐着什么,“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这是你娘的……”

她知道娘亲这二字于秦翊之而言的意义。她和秦翊之之间不论有着任何瓜葛,她都不希望自己借着他对自己的愧疚,去肆意践踏他对他娘亲的感情。

特别是对一个已经过世了的人。

“没事的。”秦翊之打断了她的话语,微微一笑,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苦涩,“它不会给第二个人了,杳杳,你不用觉得愧疚。”

翡翠碎片凉凉地,温驯地贴合在她掌心。

傅知微一时之间忘了动作,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清澈,就像是北渠江的江水一样,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良久,她出声说:“秦翊之,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吧。”

“我们两清了。”

“我不。”

他说。

如果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是这副模样,那么他们之间,一定会有所不同。

她不想踏入一条河流两次。

又过了些日子,秦翊之回国了。

他走的悄无声息,最后托傅行给她带了十几抬礼物。

傅行是她的表哥,表哥给表妹送些礼物,这个名头总归不会错。

傅行起初不肯,要他自己给表妹送去,秦翊之就一直在平王府门口站着,怎么赶也赶不走。

傅行不忍,就答应就帮他将这些东西交给表妹处理。

傅知微看到礼物的时候,愣了好长一会儿。

傅行起先还开玩笑说这是不是她惹下的风流债,可后来看到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慌了神,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

傅知微胡乱用手擦了擦眼泪。

“表哥,你别问了,这些东西,你就给我丢了吧。”

全是她上辈子喜欢的东西。

前世的她,已经死掉了。

找不回来了。

傅知微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将夜明珠摆在床头,抱着被子缩在床脚怔怔地发呆。

夜明珠的微光在夜里面通华清润,像是夏日里面巍然立于树梢之上的一轮清透皎月。

这是司矍走之前留给她的。

她想起了上巳节那晚的江面,江水潺潺,两旁的古木参天,月光从高处倾泻,轻而易举地打在他们两人的面颊上。

他此刻在干什么呢?

她开始想念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