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不安

质子府内一处僻静的院落,修竹挺立,淋着日光挨凑在一起,秦翊之坐在石凳上和齐王对弈。

啪嗒。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

“我输了。”齐王盯着棋盘看了半晌,不甚在意地哈哈笑了起来,大方地承认道,“翊之真是好棋艺,这么多年了,也不愿意看在情面上让一让我。”

“胤禹兄谬赞。”秦翊之轻笑,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拾起,挨个放入棋篓子内。

棋子碰撞的声音划破了午后难得的静谧。

胤禹,是齐王的名。

“算算这再过些日子,你也该回国了。”齐王也跟着他一同捡自己的黑子,看着坐在他对面风神俊朗的少年郎,语气多了几分感叹。

“当初和你下棋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小毛孩呢。”

秦翊之没有接话,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他十岁就作为质子被送到天泽国。

那时赤炎国刚刚吃了败仗,外祖父也战死沙场,还未到一年,他所谓的父皇就迫不及待地将他这个嫡皇子送到天泽国以表衷心。

原本因为外祖父的死讯日渐消瘦的母亲得知了此事,跪在乾清宫求了父皇许久,从日出跪到日落,从阴云密布跪到夜里的电闪雷鸣。他虽年幼,可还是知道几分世事,不顾宫里面宫女的劝阻,哭着抱着母后要她跟自己回宫。

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冷得像是冬日一样,他哭着说,宫里面儿臣只有母后一个亲人,母后,跟儿臣走吧。

大雨宛如一盆凉水狠狠地从天上泼下来,一阵接着一阵,空气里面弥散着死鱼一样沉寂的腐臭味,他的母后苍白着一张曾经明艳动人的面颊,明明眼里面暗淡无光,还是强撑起一个笑容对他说——

临曜乖,你回去睡一觉,什么都会好起来。

后来他还是被送到了天泽国,没有到两年,就得知母后的死讯。

他逐渐开始暗地里面筹谋势力,养精蓄锐,而也是这个时候,齐王找上了门来。

起初,齐王表面上打着怜惜他年幼就被当作筹码送到天泽国的借口,处处照拂着他,后来他们相处的时间久了,齐王也察觉到他私底下的小动作,知晓他通自己应是同路人,便也没有再刻意隐藏自己的野心。

他们的索取和交换物很分明,各取所需,互不相扰,各自为谋。

齐王帮他在京城的商圈站稳脚跟,替他伪造全新的身份,打点好官府里面的关系,并且暗地里帮他不断扩大势力,招募死士军队,收集消息,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帮齐王谋划和掩护齐王的私兵,给齐王的军队提供必要的银两。

在他回国之前,他们私下里做了一个交易。

他们两人里应外合,他继承皇位之后假意起兵攻打天泽国,而齐王乘乱谋反逼宫,一举拿下皇位,而后率军同赤炎国军队迎战。

代价便是,天泽国的五座城池。

倘若没有变数,这应该是上辈子的轨迹。

一年前,他夜里突然发了一场高热。

梦里是断断续续模糊的碎片,有巧笑嫣然的少女拉着他的袖子,轻咬贝齿,欲语还休。

少女姿容清丽,宛若天边清冷的皎月,踏着重重桃花而来,有寂静夜里哄然绽放的烟花,他看见于京城夜里的人流之中,他们依偎踱步,在北渠江投下一朵潋滟的莲灯。

莲灯顺着蜿蜒的江水流淌,很远很远,他的视线追随那黑暗河流中的一点,手心因为紧张攥出了点点汗水。

病好之后,他慢慢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他开始疏远齐王,试图斩断他们之间理不清的利益关系。齐王已经察觉他的意图,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登门拜访。

等到他终于还清所有的人情债,清算了所有的亏欠,他同齐王摊牌,而齐王只是笑眯眯地说道:翊之,你是我的挚友的。

仿若撇去利益的那层面纱,他们真的只是知己而已。

“你呢,你什么时候打算去尚书府提亲呢?”

秦翊之收好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随口问道。

“不急。”齐王拿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神色莫测地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平行线,“如今户部尚书的嫡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眼下还应当有别的事要处理。”

秦翊之不语,抬眸看他,神色里面含着警告的意味。

“你打算对谁动手?”

“谁?”齐王嗤笑了一声,眼里面带着一丝玩味,避而不答,“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在天泽国庇佑你这么多年,你当真不愿意再考虑下与我交易吗?”

“我们二人联手,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他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捏紧手中那枚棋子。

秦翊之敛去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情绪,垂下眸子淡淡地说:“我已经不想去管这些事情,胤禹,我不欠你了,我之前说过。”

“呵,你也给我说欠字了。”

齐王盖上棋篓子的盖子,倾身死死地盯着他。

“近日谢升平这小子的动作越来越大,百官宴那晚没有他的手脚,我自然不相信,而忠勇侯突然开始关照起了铁杵山的状况,也是一桩怪事。”

“翊之,走之前,我请你看一出戏如何?”

秦翊之紧绷着嘴角沉默地看着他。

……

……

傅知微又溜出宫去一解馋瘾。

司矍不放心她一个溜出去,但是她可管不了这么多。如今她的小侍卫可成了个妥妥的大忙人,也不能时时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于是她常常面上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将这些当作耳边风。

她一般会在申时出宫,带着湘云和宫里的侍卫,去三味街逛逛街上摆摊的小吃,或者去十里长安街寻一处馆子,点上一桌菜悠哉游哉地吃到天边的日头都快要撑不住这广袤无垠的天空而逐渐隐匿褪淡。

夏日里面黑得晚,但这也并不妨碍街上准时点亮的灯火。

荟萃园是长安街上新开的一家做甜食的店铺,位于长安街的三分之一处的黄金地段上。园里面栽种着茂密的梧桐树,庭院内摆放着兰草芍药,窗户上挂着雅致的竹帘,踏入园内,迎面皆是浸泡着泥土濡湿清凉的清新之意。

荟萃园以冰酥酪闻名,又犹擅制冰食,因而受到了不少京城里面世家小姐的追捧。

傅知微从荟萃园走出来的时候,天色罕见地显得略微有些暗沉,灯火微红,以夜幕为罩。

今日一口气吃了三碗杏仁奶冻,肚子撑得难受,她也没有急着回宫,遂带着湘云慢悠悠地踱步在京城傍晚的街道上。

夏天出来消食散步的人多,贩卖冰食的小贩也多,挨个挤满京城的街道。

“小姐。”湘云有些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听说铁杵山上,可能有流寇。”

“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傅知微好奇地问道。

绾绾虽然跟她说过铁杵山的状况,但她没有想到这些消息居然在京城里传得这么广,于是随口询问道。

“铁杵山地势险峻,又听闻里面常年盘踞着猛兽,京城里面的猎户都鲜少踏足那个地方。”湘云跟上她的步调,唯恐人流将她们冲散了,略微气喘地解释道,“忠勇侯这几日派探子去打探消息,可是那些探子要么就是失踪了,要么就是一去不回。”

“若要是流寇,这胆子也忒大了。”

傅知微接话。

“京城里的人私底下都议论着,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东西呢,近日京城,可并不太平。”

湘云的眉毛纠缠在了一起。

傅知微抿唇笑了笑,安抚地说道:“别怕,京城里面有忠勇伯伯镇着,不会出大事的。”

“但愿吧……”湘云愁眉苦脸地说道。

“别自己吓自己。”

傅知微含笑着捏了捏湘云的脸颊。

顺着街道走了不久,她们就走到了京城广场的正中央。

广场中央的人流多了起来,汇聚四方街道的人群,间杂着吆喝的摊贩,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湘云花了好大的力气仔细看顾着才不至于自己同傅知微被人群冲散,额头上也起了薄薄的一层汗。

不知道人群里面谁高喊了一句,于是人流便纷纷开始笑闹推搡着朝广场的一处拥去。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个男子,他们两人步伐匆匆,面目表情地从人流里相反的方向走出来相向而行,各自蛮横地撞了湘云的胳膊肘一下。

湘云吃痛,眼睁睁地看着公主随着人流越来越远,急得在后面剁脚,挥舞着手臂高声喊着:“小姐,等等奴婢。”

傅知微被人流身不由己地推拉着走,没有反应过来现今是何种状况,骤然听到自家宫女的声音,赶忙回头,入眼之处皆是黑压压的人脑袋。

再无湘云的身影。

而此时,她脊背一凉,像是被黑暗里面沉寂的野兽盯梢上了一样。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快步向着普渡桥走去。

她和湘云此前约好了,倘若她们两走散了,就去这个地方汇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个剧情了……

这个剧情完了就可以上战场了

我来发个誓,(太长的誓言不现实)明天不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