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疏远

一支桃花枝不偏不倚地伸进窗内,慵懒地伸展腰肢,桃粉色的花瓣一半被室内的灯火染成橘黄,一半笼罩在夜色之中。

秦翊之握着画笔,坐在梨花木桌案旁低着头细致地描绘着一副美人图。

烛台上的灯火明明灭灭,犹如火树银花,倒映在他黝黑的眸子中。他嘴角含着笑,眼里浸润着三月春风拂过桃花的温柔,提笔勾勒画中的女子。

良久,最后一笔落下,他满意地端视着刚出炉的画作,随手将狼毫笔搁置在笔架上。

“杳杳。”他语气缠绵悱恻,晦暗的眸子中按捺着疯狂。

画中女子坐在石凳上,左手执一卷书卷,右手抬起去挽耳边垂落的一缕青丝。

秦翊之缓缓抬手抚上画中女子脸颊,一遍又一遍慢慢地描摹着她聘婷窈窕的轮廓,最终低低笑了起来。

他肩膀颤抖着,攥紧了放在宣纸上的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沁出几滴血花,铺散在宣纸之上。

一滴泪水滴落在女子小巧精致的脸庞上,墨线顷刻沿着宣纸的纹路扩散开。

他慌乱地用袖子去擦拭,结果却越来越糟糕,泪水混杂着墨汁争先恐后地在宣纸上蔓延开去,逐渐侵蚀了女子的脸颊。

秦翊之猩红的眸子中带着惊恐,颓然地垂下双手,呆呆看着画中女子被墨痕渲染得模糊的面颊。

书房中挂满了画中女子的画像,或站或立,或葬花吟诗,或凭栏卧榻,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自然而然流露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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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知微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悄悄地掀开被子,也没有急着唤湘云端来洗漱的用具,反而赤着脚,踏着猫步,迫不及待地走到轩窗旁安置的一方紫檀木桌旁。

昨夜她留在桌上的一方水红色的锦帕上,放置了一个用红绳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油纸包。

她笑眯了眼,用纤细的手指去捏着油纸包上裸露在风中的线头,轻轻一用力,就将那个打得精巧的小结给解开了。

一块糕饼端坐在油纸中央,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傅知微右手捏起糕饼送入口中,左手平摊放在下巴下,散落的糕点碎屑便被她稳稳接在手中。

她三下两口将糕饼吃完,将手里的碎屑放入锦帕中,然后用手抹了抹嘴角,做贼一样将锦帕揉成一团捏在手中。

傅知微拍了拍手,溜回床上,盖好被子,清了清嗓子才唤道:“湘云,伺候我梳洗吧。“

湘云在外面候了许久,正奇怪这个点公主怎么还没有起身,陡然听到里间的叫唤,赶忙应了一声,端起洗漱用具掀开了帘幕,走了进来。

傅知微接过湘云手中的香皂抹了抹,将白腻的小手浸在热水中,左手将水撩起泼洒在右手上,不一会儿,水中便泛起了细小的油花。

简单洗漱完,湘云端着托盘正准备出去,低下头却瞥见水中细碎飘荡着的油星子,嘟囔了一句:“奇怪,怎么感觉这几日这水有些不对劲儿。”

傅知微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湘云的话。

湘云半点也没有怀疑到自家公主身上去,自言自语道:“看来该敲打一下掌着热水的丫鬟了。”

今日傅知微换了一身宫缎素雪绢裙,乘了马车准备出发去相国寺。

在宫中她被母后拘着,日子烦闷无聊得紧,打算借去相国寺烧香拜佛的理由去避避风头。

她总算知道沈皖被逼婚的滋味了。

司矍身着一身黑色的紧身长衫,头发高高束起,牵着马候在马车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傅知微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迈着小碎步,直直朝马车走去。

走到马车前,傅知微一手搭在湘云手上,一手提着委地的衣裙,小腿微微一用力,正打算上车,没有料到没掌握好力道,身子一歪,就要朝着门框上撞。

她闭着眼睛等待疼痛,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懊恼自己如此不小心。

她还想要在司矍面前维持自己端庄矜持的高冷形象,这下全都毁了,自己连上个马车都要出这样的差错。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一只有力的手掌稳住了她几欲摇晃的身形,另外一只手掌放在门框上,接住了她分毫不差朝着门框棱角撞过去的额头。

青年身上冷冽的沉香萦绕在她鼻尖,亦如那个雷雨夜他身上的气息。随之,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公主小心。”

虽然有司矍的手做缓冲,但是这力道还是让她踉跄了几步,撞入了他怀中。

傅知微被撞得泪花都溢出了眼眶,泪眼蒙蒙地靠在他怀中呜咽了一声,抬头就撞上了司矍关切的眼神。

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和他生气,赶忙低下了头,摸了摸额角,从他怀中退了一步出来,又轻轻哼了一声,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司矍收回了放在门框上的手掌。

他眸色深了深,望着已然闭上的车帘片刻,便垂下眼眸,利落地翻身上马。

湘云这几日也看出了主子和这小侍卫之间的不对劲,但这小侍卫对谁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她也不敢多吭声,低着头跟着傅知微上了马车。

马车内铺着软锦,湘云上车的时候,便见傅知微正靠在车窗旁撩起帘幕,偷偷地朝外面张望。

她见湘云上了车,迅速放下帘幕,朝着车窗相反的方向挪了挪,坐直身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湘云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她将红木食盒放在车上的小桌子上,打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将里面的一碟一碟的糕点理出来,边笑道:“公主同那小侍卫这几日是怎么了。”

傅知微嘟了嘟嘴,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昂着脑袋气呼呼地回道:“还能怎么样,你家公主这是为他好。”

这几日,她果真遵从了母后的话同司矍保持了距离。

她已经违背过父皇和母后的意愿一次了,结果却不尽人意。

母后上辈子曾经质问她,她身为天泽国的公主,享尽了数不尽的尊荣,能够因着这太平盛世避免和外族和亲的结局,由着自己的心意挑一个如意郎君,已是天大的幸事。

为什么她还不知道满足,非要去嫁与一个敌对国的质子。

凤仪宫的争执,将埋在她记忆中最不愿意面对的那部分蛮横地拉了出来。

它们像是洪水猛兽一般蛰伏着,伺机而动,毫不掩饰地将那些血淋淋的过去又一次展示在她面前。

就像是一个预告。

昭示她会重蹈覆辙一样,告诉她,你重活了一次,还是如此幼稚。

司矍也觉察出了她有意无意的疏远。

她时常看着黑衣青年抱着剑倚在昭华宫内的老树下,低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昭华宫的小宫女们闲来无事就爱凑到一处唠磕,偶尔也会拉着宫中的侍卫闲谈几句,但是一说起司矍,都是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

她们似乎都很怕他,也不敢同他搭话,私底下也会忍不住同她抱怨,这个小侍卫的眼睛看别人,就像是黑无常看将死之人一样,一眼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瘆人的很。

她们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似乎真的见着了那索命的厉鬼,然后劝她说,公主,你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傅知微但笑不语。

这些小丫头就像过去的她一样,朝气勃勃,对爱情怀有真挚的期待,偏爱皎如玉树临风,温其如玉的君子。

可她现在更喜欢眼里面只有她一个人的小侍卫。

说到喜欢这个东西,傅知微怔怔地看着小宫女若春晓之花的脸庞,神色多了些许怅惘。

她们未尝情爱,幻想着忠贞不渝般的爱情,就像曾经的她一样飞蛾扑火,不顾一切,但选错了人,就会错付一生。

人回到相同的时间点,开始做第二次抉择,总是会审慎许多。

她也如此。

为了避嫌,她不再整日央着司矍给她煮茶,也不再使唤着他干这干那。

湘云过去爱向她调笑说这小侍卫都快要把她的位置给取代了,现在她也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玩笑话。

偶尔,司矍会转过头望向殿内。

她匆匆低头,视而不见他愈发冷峻的神情。

直到有一天,她起身时,看到了桌上不知道何时摆着的糕饼,糕点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青年的字力透纸背,如银画铁钩,一撇一捺,苍遒有力,字如其人。

字条上唯有两字,司矍。

她盯着糕点久久不语,终于久违地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而后小心翼翼地拿起糕饼送入口中。

糕饼香甜软糯,融化在她的舌尖,像是一场恰如其时的桃花雨,倏忽坠落她心上,而清香的滋味在味蕾处短暂停留后渐渐消散,又只留下了空落落的苦涩。

她心中微胀酸涩,若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固执地要破土而出,而她拍了拍泥土,小声对他说,乖,别着急。

会有办法的。

她愣愣地坐在书房一整天,坐得久了,突然觉得厌倦。

厌倦的滋味,是心里空落落的,傅知微几欲提起狼毫笔,到下笔处,又无可画,无可写。

从那之后,每日清晨,桌上都会摆放着热腾腾的糕点,偶尔她心血来潮,便会在桌上留一张纸条,写着明日她又瞧上了哪家的糕点。

他和她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相国寺坐落在四方山的山顶上。

四方山皆是郁郁葱葱的古树,道路从老树间探出脑袋,宛如树林突兀地被剥了一层皮,留下光秃秃的骨肉,蜿蜒着直上山顶。

车轱辘倾轧在地上骨碌碌地响,车内却很平稳,湘云在桌上摆放好了提前准备好的糕点,给她在路途上吃着玩儿解闷。

傅知微早上才偷偷吃了饕餮阁今日刚出的新品,也没有胃口再吃下去,拿着一块枣泥酥偶尔在唇上沾几下尝个味道。

行至半山腰,马车突然一个急刹,傅知微手一抖,枣泥酥便跟着抖落在地上了。

这是出了何事?

她正要唤湘云出去询问,便见司矍掀了车窗的帘幕,皱着眉头说:“公主,前面有人的马车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