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红日将落未落,熏染了半边云霞,而御花园的桃花树拖曳出长长的倒影,逶迤在地上,似是画家随手起意做的泼墨画。
上巳节的夜晚,京城中会举办盛大的灯会。
街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少女们相约为伴,或约着情郎,在北渠江边放莲灯,以祈求圆满的姻缘。
早在几天前,傅知微就同司矍说好,待宫中的流觞曲水宴席结束后,就要去城里面逛灯会。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原本好好的两人行,被沈皖一搅合,竟然变成了五人行。
沈皖鲜少参加宫中的流觞曲水,难得因着傅知微来一次,可把她娘高兴坏了,给她立了军令状,要她晚上一定要拉着傅行去城中逛一圈灯会,不然不许她回家。
沈皖本打算借着在宫中没有遇到傅行溜之大吉,没成想这混账东西眼巴巴地自己找上门。
她心一横,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打扰到她小姐妹了,厚着脸皮说要同傅知微一起去。
秦翊之听了这话,也提出要跟着他们一行人去逛逛京城的灯会。
他神色诚恳,态度温和,傅知微虽然恨他恨得牙痒,但他好歹也是个赤炎国皇子,自己也有心想从他嘴中套出点消息,便勉强应下。
京城内的铺子一一在日暮时分在屋檐下挂上了燃着火烛的红灯笼,街上敲锣打鼓,行人涌动,间或有舞狮子的杂耍人员来往。
远远望去,街道两旁支起的铺子就着忽明忽暗的灯光,若游龙飞走般曲折延展,次第点亮。
司矍早就在饕餮阁订好雅座。
饕餮阁在京中名望颇高,不乏有达官贵人往来其间,常常一坐难求。
掌柜在大堂中殷切地招呼着客人,乍听见门口有响动,抬眼一看,却看到那日日守在店铺旁排队的黑衣青年身旁跟着个蒙面的白衣少女,正抬脚跨入店中。
他笑眯了眼,摸了摸胡子,连忙唤住在大厅中忙得脱不开身的小二,低头在他耳边嘱咐几句。
小二听了掌柜的话,收了忙得焦头烂额的烦躁,带着促狭的笑意,连连说好,便转身进了后厨。
掌柜直了直腰板,清咳几声,大踏步迎上去那对璧人,打趣道:“哟,今日小伙子终于把人家姑娘家带出来了啊。”
傅知微偷笑着用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
司矍面色微赫,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拱手,沉声说:“掌柜莫要胡说,这是我家小姐。”
掌柜用手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婆娘老爱同他说些话本子,这小姐和侍卫,想来也不错。
年轻人哪,同他们这老一辈就是不一样。
还没等他回话,沈皖慢悠悠地背着手从背后探出身子。
“哦哟,掌柜的,好久不见。”
沈皖头上顶着骠骑将军独女的名头,常常在饕餮阁用膳买糕点,又不似寻常女子般在意闺名,每每出行不爱戴锥帽面纱,掌柜自是熟识她。
掌柜一惊,不知道这位祖宗竟然也跟来了,往后一看,发觉后面还跟着两个男子。
除了沈皖,一个是平南王世子,这世子在京中横行霸道,京中有头有脸的掌柜均是认得他,另一个男子身着月白色锦衣,瞧着面生,但浑身萦绕着贵气,显然身份不凡。
而靠在司矍身旁的女子,身段若娇花扶柳,面颊灿如桃花,一双凤眼透着清冷疏离之气。
虽不见全貌,仍旧是美艳不可方物。
掌柜不敢怠慢,将五人迎上雅座。
一下多这么多人,上桌的时候,司矍便侍立在一旁,并不打算落座。
傅知微见了,蹙了蹙眉,拍着自己身旁的位置唤道:“诶,司矍,愣着干嘛,快过来呀。”
司矍有些迟疑,迟迟不愿动作。
傅知微也不想同他磨嘴皮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起身将他拉入座上。
秦翊之看见傅知微的动作亲昵地拉着司矍入座,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这一天下来,他也隐约察觉傅知微同这个侍卫的关系之间的微妙。
他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指尖摩梭着茶杯,有些不赞同地开口:“长公主此举,于礼不合……”
然而还没有等他说完,傅知微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他事儿多。
她慢条斯理地提着桌上的茶壶,给司矍斟满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小姐说可以便可以,秦公子莫要多言。”
傅知微鲜少以权压人,只是这个秦翊之,怎么看她都觉得碍眼。
秦翊之只得苦笑,噤了声,脸上露着些许失落。
沈皖在一旁磕着小二刚端上的瓜子看热闹,觉得口渴,便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嗤笑了声,心里面嫌弃这个赤炎国皇子的少见多怪。
在一旁正一个劲往沈皖杯中添茶的傅行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听见沈皖的嗤笑,自己也连忙帮腔。
“难得的日子,秦公子莫要拘泥于礼节,显得迂腐了。”
他摇头晃脑地假正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公子需得多开阔心胸。”
秦翊之被在座的怼了一圈,愣是话也说不来。
这有理的全被他们说了,还正大光明地以权压人,着实膈应人。
他不作声地听着他们一一说完,遂脸上又挂着他平易近人的笑容,温声回道:“世子说得对,我失言了。”
他复歉疚地朝司矍拱了拱手。
“望司侍卫海涵。”
司矍点头回应,显然并不将他放在心上。
傅行听了,缩回脑袋,讪讪地笑了笑,又邀功似的看着沈皖。
这人跟个棉花似的,打上去软绵绵,都没有多给他在绾绾面前展示的机会。
沈皖挑了挑眉,心中颇为满意傅行狗腿子的行为,随手翻了翻那小二递上来的菜单,就丢在一旁,高声说道:“小二,将你们的招牌菜全都上一遍。”
“得嘞。”
小二殷勤应道,转头便下去了。
今日客人众多,饕餮阁早就提前备好了需要的佐料,切好生肉青菜,只需要下油锅煎炒一番便可,因而不过一炷香时间,菜已经上齐。
司矍坐在席间有些拘谨。
护军营的侍卫惯例会在京城的军营历练两年,他吃饭的动作虽然算不上精雅,但是带着利落和爽快,别有一番男子气概。
秦翊之一顿饭下来被一圈人挨个嘲讽,也不端着伪君子的架子,一反常态地逮着机会就挖苦司矍。
见司矍不多时便停下筷子,秦翊之也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着开口:“司侍卫果真是在军营里摸爬打滚的人,同我们不一样。”
司矍觉得这人甚是吵闹,并不愿多理会,冷冷回道:“有劳秦公子挂念。”
傅知微一听这话,顿时觉得碗里的饭也不香了。
这秦翊之是真是招人嫌,上辈子逮着她不放,今生她没招惹他,还要自己贴上来找她的不痛快。
她哐当放下碗筷,冷了脸,其声响之大,惊了只顾着夹菜的沈皖和傅行。
两人皆是停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傅知微低垂着眉眼,停手理着被自己弄乱的碗碟,声音清脆,一字一句却带着厉色。
“司矍是本小姐的人,秦公子,你找他的难堪,就是给本小姐脸色看。”
秦翊之面色一白,身形有些不稳,指尖攥着茶杯攥得发白。
傅知微一句话还没有说畅快,又接着开口:“何况军中的男儿保家卫国,顶天立地,自是该万人敬仰。秦公子,你在天泽国呆得久了,看人脸色惯了,怕是学了许多那等不必要的虚礼。”
这一番话说下来,句句有理有据,直直戳着秦翊之脊梁骨。
傅知微见秦翊之脸色不善,心满意足地转头又换上一副笑脸,笑吟吟地看着司矍,说道:“司矍,既然你吃完了,那给我挑鱼刺好不好。”
“不要理那旁的不相干的人。”
司矍喉头滚动,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欢喜。
“好。”
他软了软音调,哑声应道。
他绝不会让自己成为长乐公主的累赘。
这时,门外响起小二的叩门声。
“进来。”
沈皖筷子也不停,头也不抬地回道。
小二脸上堆着笑,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精致的碗碟。
这碗碟中只有一个桃花酥,却比那寻常的桃花酥大许多,方方正正地放置在碗碟中。
“这是黑衣公子给这位小姐订的。”
他朝着傅知微笑道,“叨扰各位客官了。”
司矍面带困惑,刚想要出声询问,却见那店小二冲他挤了挤眼,只得疑惑地住嘴。
店小二将桃花酥送来后就匆匆退下,赶着招呼旁的客人。
傅知微以为是司矍特地想着她喜欢桃花酥,特意让掌柜留着的,也没有多问,就欢喜地用手帕拿起那桃花酥,一口咬下去。
这桃花酥颇对她胃口,她吃了几天也没有吃腻。
这一咬,觉得什么膈得牙疼,傅知微狐疑地一看,却见那桃花酥中露出红红的一角。
她轻轻用手扯了出来,发现赫然是一个同心结。
沈皖这种场面见多了,嚯了一声,又觉得牙酸得很,酸得她手痒痒,抬手就狠狠敲了傅行脑袋一下。
傅行也正学着司矍给沈皖挑刺,陡然被沈皖发难,委屈地捂着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沈皖。
他还不乖么?
同心结,寓意着永结同心。
傅知微脸上微微一热,转头看向身旁的青年。
司矍面上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手上替她挑刺的动作不停,但裸露在外的耳根却是比那街上的灯火还要红上几分。
他坐在窗边,窗外的灯火衬着他冷硬的面容,显得愈发俊朗。
她轻轻勾了勾青年的手,凑到他面前,笑着说道:“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司矍动作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眼光。
他咳嗽几声,别过脸望向窗外,窗外点点灯火晕染了一方夜色,点缀在广袤的大地上。
司矍嘴角微勾,沉声回道:“公主喜欢就好。”
傅知微看他腼腆的神色,在一旁咯咯直笑。
秦翊之脸色彻底黑了下来,目光阴鸷地盯着司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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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他们五人上街去看灯展。
街上小贩叫唤声悠长,商品琳琅满目,红彤彤的山楂裹着糖衣煞是可人,傅知微鲜少见到这番热闹的景象,蹦蹦跳跳地拉着司矍走在后面东瞧瞧西看看。
街上人来人往,司矍悄悄地侧身护着白衣少女。
傅行也跟个小媳妇一样叽叽喳喳地拉着沈皖在街上看这看那。
沈皖念着这人在饭桌上也是帮她挑了刺剥了虾的,本想忍他几分,谁曾想这纨绔便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这身子都要贴在她身上了。
聒噪,这人。
她忍无可忍,一甩手,回头想要去寻傅知微诉苦。
“杳杳,我受不了这混账了!”
结果沈皖回头一看,街上人来人往,却半点也不见了那白衣少女的身影了。
“杳杳?”她又唤了一遍。
傅行也追了上来,拉了沈皖的手,说道:“这街上人这么多,司矍陪着长乐,想必不会出什么事,只是走散了罢了。”
“我们寻个地方等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