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让我告诉你的真相。他最后说,选择权在你,你可以恨他,但是你不要忘了,你身上流着李家的血,北国是你的责任。此外,他希望你能善待皇后,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决定,和皇后无关,而且,这些年,皇后并没有亏待你。”
香茗冒着热气,乔末看着身着孝服、表情木然的李璟岩手紧紧攥着。
“所以他这么多年,不肯亲近我,是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李璟岩哑着嗓子说道,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不只不是他的亲生孩子,更是当年那个失败者的孩子。”
“嗳~殿下,啊不,陛下,您也不要这么想,”陆纯躬身把茶杯往李璟岩面前送了一下,亲切地说道,“先帝不见您也许是因为手足相残所以对您心怀愧疚……”
“不是,”乔末出声打断他,丝毫不理会陆纯对他狂甩眼色到眼角抽筋,“李程年并没有对你心怀愧疚,他只是想把这些告诉你,他觉得你有必要知道真相,因为日后与其让别有用心之人带着目的添油加醋地告诉你这些以动摇北国根基,不如他先把事实说出来。”
陆纯简直想叹气,这乔前辈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说两句好话哄一哄这小皇帝,他俩不就能离开这皇城了么。
非得实话实说,这不是戳人心窝子么,万一到时候小皇帝一个震怒,虽然他们不怕凡人皇帝的手段,但是被送出去总比被打出去好吧?
而且他陆家还想在这皇城做生意呢,万一哪天被人捅出来他陆少爷就是当年进宫那“妖道”,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李璟岩黑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容颜秀丽,眼睛是非人类的金色,青色外衣下的消瘦身体根本看不出竟然是那只有些肥嘟嘟的猫陛下的人形。
他从自己父亲……先皇……还小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只普通的猫,也是到近些年才有人觉得不对。
毕竟不会有猫能活到这个年纪还活蹦乱跳。
“李程年要告诉你的是这些,”乔末认真说道,“但是作为旁观者,我还想补充两点。”
旁观者,李璟岩想,他是这么给自己定位的。
“其一,当年你父亲,就是李程年他庶出的那个兄长,他自杀的毒酒是你爷爷赐下的,包括后面的满门赐死,也是你爷爷决定的。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对你爷爷——也就是他的父亲——下毒,并且依靠岳家集结兵力围困京城准备造反,当时龙袍已经准备好,就等你爷爷咽气他登基了,所幸你爷爷用了太医院秘方,硬是拖了一阵,和李程年一起解决掉这祸事,做好对你父亲的处理后才宾天。李程年当年偷偷把你母亲带出来,主要是因为动乱之后他匆匆登基根基不稳,但说实话,这违背了你爷爷的遗愿,算他不孝。”
李璟岩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乔末。
乔末自动理解成让他继续说的意思。
“其二,李程年小时候被一个小侍从骗到初春的冰面上去玩,不幸落水,虽然那次被救了上来,却也落下病根,身体一直不好,他母亲虽贵为皇后,却性子软弱,没有证据也就无法追究,这件事不了了之,但是我却知道,那小侍从是你父亲的母亲,也就是你的亲奶奶派去的人。”
“咳咳,”看着脸色晦暗不明的李璟岩,陆纯不得已出声打断的乔末,“那个,乔前辈…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先帝已经仙逝,咱们就不要倒旧账了吧。”
乔末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陆纯:“这些是我觉得他应该知道的真相,为什么不能说?我又没有瞎说陷害谁。”
李璟岩开口道:“继续说。”
陆纯心下着急,乔前辈不单不懂人情世故,还没眼力劲儿,这小皇帝的脸色都快阴沉滴水了好吗?他还跟这叭叭叭的,一会恐怕又要打了。
哦,这位不怕打,况且他还可以变回原形逃走,但他陆纯可不好跑啊!毕竟抓个人比抓只猫容易多了好吗!
乔末看着李璟岩继续说道:“最后,李程年或许对你没有父爱,但是他把你确实当继承人在培养,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把你培养成一个纨绔废物,养废你,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虽然他嘴上一直说着你的存在不过是个‘权宜之计’,但他给你请了最好的太傅,甚至一直把你往集典阁赶,那是他曾经最喜欢去的地方,但因为集典阁里面藏有不少珍本孤本,哪怕是皇子也必须八岁以上才能进入,但你四岁的时候,他就让人带你进去了。”
“你说完了吗?”李璟岩问道。
乔末想了想,点点头:“说完了。”
“你是在替先帝向我解释吗?”
乔末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些,知道这些或许……”
“或许什么?或许我就会原谅先帝,不会在帝王的葬礼上亏待羞辱他?或许我会善待养我长大的无辜太后,不让她晚年凄凉?”
李璟岩站了起来,走到乔末面前,陆纯在心里暗自警惕,他心知乔末不会怎么样,但是他得提前准备好跟着乔末跑,毕竟……他手腕上还有那超过距离就会出事的孤怨锁呢!
希望乔前辈能顾及这锁,跑的时候记得等他……
李璟岩弓腰,双手撑在乔末坐着的椅子扶手上,认真地看着他。
“你真的就是猫陛下吗?”
李璟岩看着乔末那金色的眼睛,里面是平静的目光,就如同他曾经看到过好几次蹲坐在树杈上、花坛边晒着太阳的橘白相间的那只猫咪一样,金色猫眼淡淡地扫过来,永远是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就如同乔末刚才说的,他不过是一个不带感情的旁观者,看尽这凡人们给它上演的一幕又一幕故事。
但这些故事在它看来,或许十分无聊,还不如飞舞在阳光中的蝴蝶和御膳房传来的鱼香能引起它的兴趣和期待。
乔末眨了眨眼:“要我变回原形吗?”
李璟岩直起身:“不用。”
乔末的原形早在雍年殿前便由御林军的统领认证过了,李璟岩不担心这位十分衷心的统领会说谎。
“本宫……朕相信你说的,或者说,因为某些蛛丝马迹,对于这样的真相朕心里有准备。朕现在只是想知道,”李璟岩看着乔末,顿了下,轻声问道,“先帝故去,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
眼前这个人带着旁边的妖道将李程年的遗体带给他,如同交付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而刚才那么沉着地将当年的真相娓娓道来,语气全程没有波动,仿佛他真的就是一本不带感情的书,告诉他当年的真相而已。
但他明明陪了李程年快三十年,李璟岩作为一个被李程年养了十几年的皇子,还是那种一年见不到几次的养法,面对李程年的驾崩,他都会伤心,都会难过。
为什么,他不会伤心?
难道,就因为他是妖吗?
“因为李程年已经死了。”乔末回答。
他偷偷在心里想,虽然李璟岩是李程年的侄子,长相随他生父,但性格还是多少有李程年的影子。
看着面前年少皇帝的黑色眼睛,那里面藏着哀恸和有些湿润的愤怒。
虽然已经穿上了龙袍,但仍然是个直脾气的孩子。
乔末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像以前拍李程年脑袋那样,轻轻拍了拍李璟岩的头顶。
李璟岩一直维持着的孤傲表情一下子绷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的眼角滑落。
“人终归都是会死的。”乔末看着面前睁着眼睛落泪的少年天子,“我经历了漫长的生命,习惯了这样的……这样的分别。没有人会陪谁一辈子。万物生灵,都是孤独地来,孤独地走,一辈子,就是不断地经历获得,然后再经历失去。李程年已经死了,他进入轮回开启下一段人生,我没必要为已经去新世界的他伤心,他看不见,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因此而回到这个世界。所以我如果伤心,那也不过是为我自己的失去伤心而已,我认为没有必要。我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只是想让在乎他的你,知道更真实的他而已。”
李璟岩粗鲁地揉了下自己的眼角,哭着笑道:“这就是修道之人的看法吗?‘看不见’、‘不知道’,可真是豁达通透啊!”
乔末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愤怒。
“这就是,父皇他追求的,‘入道’吗!”李璟岩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茶盏摔碎在地上。
外面守护着的御林军将军凑到门外:“陛下?”
李璟岩闭了闭眼:“朕没事。”
御林军将军的身影退下。
李璟岩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地面,地面上曾经常年铺着的温暖地毯被撤了下去,露出了用特殊工艺烧制的暗金色地砖。
李璟岩抬起头靠在椅背上,把手臂挡在自己的眼睛上,哑着嗓子说道:“你们走吧,离开京城。”
陆纯大喜,这是皇帝不想和他们计较了,于是他赶紧躬身谢恩,然后拽拽乔末的袖子。
乔末看了看李璟岩,少年周身的气场仿佛一下子变得孤独,也变得成熟了。
他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陆纯又拽了下袖子,他看向陆纯,陆纯眼里用恳求的神情说道:求你别说了。
乔末只好放弃。
他跟着陆纯往外走,推开屋门,李璟岩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乔末,你知道吗。”
乔末迈出门槛的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却照不到屋里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光与暗的界限分明。
“父皇曾经降旨,如果他身死,那么就要处死这妖道。”
陆纯紧张了一下。
“但是,”李璟岩又说道,“他还下过一道旨意,如果他不在了,任何人都必须满足猫陛下的任何要求。曾经有人觉得这是给猫陛下一种宠爱的象征而已,毕竟,一只猫能有什么要求呢,它又不会说话。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他给你的一种信任。”
李程年信任乔末,甚至给了他这种看起来如同昏君下的旨意,因为李程年相信乔末他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非分的要求。
毕竟,他连生死这种得失都看得很淡。
乔末的鼻尖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李程年继位后,他每次蹲在御膳房,都能顺利地讨到一条清蒸鲈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