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初春的天气,桃树的枝子上散着几只含苞待放的骨朵,北国的宫殿里却依然烧着地龙。
“这天都已经这么热了……”
“嗨呀,陛下的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那另一位陛下可是一身的厚毛,别到时候热出毛病了……”
“那位陛下近些日子都不在屋里待着了吧?”
“可不是,听说就用膳的时候才会回来……”
不,用膳的时候也不想回去。
乔末趴在琉璃瓦上眯起眼睛,正午阳光照得他暖洋洋的。
他前腿向前身子向下压,屁股后撅,伸了个标准的猫式懒腰,顺带打了个哈欠,背上橘色的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一圈金。
“咳咳,”屋里传来了虚弱的咳嗽和呼唤声,“小末。”
外面候着的宫人都没听见,但乔末听见了。
他叹了口气,从屋檐上扒头看了一圈,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落脚点,爪子在房顶上稍微磨蹭了一下,右后腿上藏在长毛里的一圈红色若隐若现。
做好起跳准备的姿势,后腿一蹬,身子往前一窜,跳上了较低的桃花枝子,吓了在桃树下说悄悄话的宫女们一跳。
宫女们一看这体型圆润、毛发蓬松的长毛橘猫,立刻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
猫脑袋稍微点点当作回礼,也不管人类看不看得见,目不斜视地踱着优雅的猫步往北国皇帝寝殿走去,橘白相间的尾巴如同一个柔软的毛掸子一样随着走路的节奏一晃一晃,叫人心生撸意。
北国人都知道,北国皇宫里有两位陛下,一位就是当今的北国皇帝李程年,另一位,就是从小伴着李程年一直到现在的猫陛下。
猫陛下被李程年唤作小末,据说是在六岁的时候救了他一命,一路陪他坐上了皇位。
不论是民众还是大臣,都对皇帝偏爱一只猫而喜闻乐见。
猫没有外戚争权,寿命也不过十几年,而且皇帝明显是只钟情于这一只猫,并不是对猫这个物种感兴趣,也不用担心有心之人投其所好。
而这猫也不挑剔不娇气,皇帝吃饭它陪着,不用专门制作猫粮给它,养起来比养人还好养。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猫到现在竟然活了有二十多年。
不止活得身体健硕,膘肥体壮,丝毫不见老气,连毛色都十分有光泽。
跟那些十几岁就垂垂老矣的猫一点都不一样。
乔末踮着猫步穿过红木雕花门下专门为它开的小门进来,看到北国皇帝李程年穿着黄色的里衣,靠坐在案边的榻上,纤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只翡翠瓶。
可能是因为乔末的缘故,这位皇帝陛下不喜欢一切毛茸茸的动物皮毛做成的衣服,宁可叫人把地龙烧得发烫,也不愿意去穿一件狐裘。
乔末一进来就感觉空气燥热,肉垫搁着厚厚的地毯也能感觉到烫,跟踩了个烧热的铁板似的。
他突然想吃铁板烤肉了。
“小末,来。”
李程年温声唤道,他的脸颊苍白且消瘦,眉宇之间全是病气。
乔末在李程年六岁的时候见过他面色红润的样子,但只有短短几天,不久后,还是太子的李程年掉进了了荷花池,乔末虽然救他上来,却也就此烙下了病根。
乔末跳上了桌案,李程年一把把它捞进怀里,乔末是橘白色相间的橘猫,背部的毛是橘色,腹部、足尖和尾巴尖是白色,但猫一旦沾染了橘的颜色,那必然是“大橘为重”的体型。
抱着沉沉的橘猫,李程年感觉自己的腿暖和了起来。
乔末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他手中的翡翠瓶,李程年笑了笑,笑的时候不小心呛了气管,他便又咳嗽了两声。
拿过旁边的帕子,李程年将咳出的痰吐到帕子上随手卷起扔在一边,乔末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快不行了,乔末想。
“这是南国送来的,”李程年把翡翠瓶放在桌上,“南国皇帝最近养了个道士,听说会制长生不老之药,便是这个。”
乔末扒着桌案边缘,伸着脑袋去闻了闻那瓶子。
这瓶子里的气息好像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闻到过,但仔细一闻,又觉得陌生得很。
李程年的手放到乔末脑袋上撸了一把,又捏捏他的耳朵:“小末,你还是不愿意带我修行吗?”
乔末身体一僵。
“你都已经,很久没有变成人形了吧。”
李程年的手穿过他肚皮上的厚毛,箍住了他圆滚滚的身子。
但猫都是水做的,橘猫也是。
乔末东扭西扭,不知道找到了哪个角度,就从李程年的怀里蹿了下去。
“小末。”
李程年的声音冷了下来。
乔末准备往外溜的身形一顿,他拧着身子,回过头,和琉璃珠一样的金色猫眼看着李程年。
“小末,我快死了。”
李程年说道。
乔末定定地看着他。
“但我还不想死。”李程年继续说道,“如果我现在死了,皇位只能给东宫的太子,他年纪尚轻,不足以挑起治国大梁,何况,现在南国还在虎视眈眈,我……”
“南国虎视眈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橘猫发出人声打断了他。
是少年的声音。
乔末闭了闭眼,橘猫的身形渐渐抽长变为人形,接着,他随手一伸,不知道从哪抓来了一件青色袍子裹住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和橘猫胖墩墩毛茸茸的体型不同,乔末的人形可以说得上纤细瘦弱,看起来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年样,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在右侧的黑发里掺杂了一缕金色。唯一留下来的猫儿特征,只有那金色的眼珠和微微上挑的眼角。
乔末是只猫妖。
李程年看着他,一时间竟然眼眶有些湿润。
“我果然是快死了,”他无奈地笑着,“所以你才肯变成人形见我。”
乔末赤着脚,踩着铺了厚重地毯的火热地面,袍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翻动,偶尔露出白皙的脚踝,他的右脚脚踝上,箍着一圈血红色的脚环,和白嫩的皮肤相互映衬。
乔末在案台边停下,金色的眼睛看着李程年眨了眨:“别这么伤心,死亡不过是另一种新生。”
李程年确实快死了。
乔末还记得他救李程年的时候,李程年才六岁。
那时候过完年没几天,梅花刚刚凋谢,还是小太子的李程年被有心人怂恿着去玩冰,可初春时节,冰已经变薄,冰面破裂,他一下就掉进了水里。
小小的孩子在荷花池里挣扎,求生欲让他张口呼救,却被灌了一口水,呛在了气管。
岸边那怂恿他的侍从早就跑得没影了。
本来在墙沿上晒太阳的乔末一转头,对上了小孩绝望的眼。
这孩子命不该绝于此,当时的乔末想。
于是他化作人形,将他捞了上来,小小的李程年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说了句:“谢谢你,猫猫。”
可乔末救得了他那次,却救不了这次。
因为他能看到,李程年身上的“生气”越来越稀薄。和他小时候虽然身处危境却生气磅礴的情况不一样。
他真的寿数快到了。
李程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你是猫妖,是修道者,你有办法的,对吗?只要能修炼,就能延长寿命,对吗?”
一连三个“对吗”,让乔末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有些事情,不是能勉强的来的。
“修道有什么好啊,”乔末探过身去,努力伸长胳膊轻轻拍了拍李程年的头,像小时候哄他那样,“又苦又累的……”
“可我不能死!”李程年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攥住,“我死了,北国……”
乔末把手从李程年的手中抽了出来,然后低声说道:“你死了,北国还有太子。”
“可太子不是我的孩子!”
李程年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到地毯上,茶盏撞碎在砚台之上,发出响声。
这个动作已经让他耗尽了力气,他颓废地坐在桌案后的榻上喘着粗气。
“陛下……”
门外传来宫人的问询,乔末看向李程年,李程年对他挥了挥手。
乔末轻咳一声,再出口时已经是李程年的声音。
“没事,你们退下吧。”
宫人的身影行礼后退去。
“小末,”李程年以手撑额头,“那个太子你我都知道,他不是我的血脉,只不过是一枚稳定人心的棋子,就算他真是我儿子,我也不会这么早地把皇位给他。”
乔末没有说话。
他一向不喜欢跟凡人交往过深,就是因为凡人寿数有限,最后被留下的只能是他。
最后留下的人,需要承担死别的痛苦,只能靠时间来慢慢疗愈。
李程年闭着眼,他捏着手里的翡翠瓶子:“前两天,南国送来了这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乔末的目光移向那个翠绿色的瓶子。
“他在示威,”李程年的嘴唇有些泛白,“他也是凡人,但他找了能带他入道的仙人。”
“不可能。”乔末立刻说道。
“可是……”
“不、可、能,”乔末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就算有已飞升之人回到凡间,也不可能让没有灵根的人入道。”
李程年把翡翠瓶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但事实是,南国皇帝已经开始返老还童了!”
“返老还童?”乔末歪了歪头,“你确定不是障眼法?”
“我的探子我心里有数!”李程年烦躁地说道,“现在南国那个年过古稀的皇帝已经恢复到了中年人的模样!”
“你的探子又不懂术法。”乔末嘟囔道。
“那你懂术法你又不肯帮我!”
乔末抿起了嘴唇。
李程年看着面前的少年,眼中有一丝的绝望。
“小末,我问你最后一遍,你肯不肯帮我入道?”
乔末认真地摇头:“我最后回答你一次,你没有灵根,无法入道。”
李程年沉默良久后说道:“好,那我自己想办法,但是小末,恐怕我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