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在灯火通明,热闹极了的西市旁,是一片比屋连甍的低矮民舍。再向东,便是浩然辉煌,紫气萦绕的皇宫。
朱红的宫墙下,有供宫中杂役出入的小门。此刻还未到落锁的时辰,一道小门里,一个看起来身形瘦小的小太监拉着一辆木板牛车走了出来。
当他的身影刚影入成片的民舍里时,牛车上的菜桶被掀开,里面的人钻了出来。
奚十里穿着一身小宫女的最朴素的衣服,头上扎着两个胀鼓鼓的丫鬟髻,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惊人。
“终于出来了。”奚十里呼出一口气,提着裙摆从简陋的木板车上跳下来。
前面拉着牛的小太监回头,在月色下,他那张脸看起来有些白得吓人。
“公主,您可一定记得在陛下回来之前,跟小人在此处会合,好吗?”小太监也是第一次干私自带着公主出宫这种掉脑袋的事,说话都还在发抖。
奚十里:“这是自然。”
离开前,她还不忘记给对方留下一锭银子。
小太监看着奚十里单薄的身影快要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时,忍不住出声道:“不然,让小人陪您吧?”
这位先帝的遗腹子,从小生活在冷宫中,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宫墙呢。天下人皆知,当今陛下,是弑兄上位,养着先帝的遗腹子,不过是为了平息天下悠悠众口。先帝的皇子们都被当今杀了个一干二净,若是一点血脉都不留下来,在天下人看来未免也太薄情了。
而奚十里这样的遗腹子,没有经历过十年前的京城浩劫,即便是知道了皇权更迭意味着什么后,也不可能凭着女子之身掀出什么风浪。作为新帝和善仁慈的伪装,再合适不过。
但先帝的公主,到底不是当今的公主。
就像是今夜,分明是阖家团圆,热闹非凡的上元佳节,当今陛下携带着皇后和宠妃,还有一众皇子公主,早早去了京城内最高的“摘星阁”,受万民朝拜,共享盛世佳节。而奚十里这个只有公主名头的小姑娘,只能一个人生活在清冷宫殿里,怕是连一口热乎的饭菜都没有。
小太监想,这位公主也是有点可怜的呢。
奚十里走出了十来步后,蓦然听见身后传来的还带着点犹豫的声音,她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谢谢你,不过不用啦。”
前几日才立春,但夜里仍旧有着冬日的严寒。
奚十里一边朝着上元节的集市走去,一边回想着上辈子自己在中东看的那一场盛世烟花。哈利法塔的烟花,梦幻绝美,是不少少女心里的梦。她生平没什么爱好,除了美食,就只剩下了看风景。
如今来了眼前陌生的王朝,奚十里才刚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到了上元节。
传闻京都的上元节,不仅仅没有宵禁,甚至还有无数凝聚了手工艺人的花灯。“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的盛景,她既然来了,自然想亲自去看看。何况,这宫里的饭菜,她真是受够了。
奚十里月钱不多,她平日里也不怎么花钱,除了刚才给了帮自己出来的小太监的一锭银子,荷包里还有不少碎银。
走过最靠近皇宫的朝廷官员常住的东云巷后,再走过两条民舍的狭窄巷子,转过弯,就到了西市。
奚十里按照小太监给自己指的道路,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她站在一排挂着花灯的竹架下,看着面前摩肩接踵的,喜气洋洋的路人,不由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上元节,比她曾经想象过的,不知道要壮观多少倍。
三次层高的酒楼外面,挂满了红彤彤的竖骨灯笼。临河的花船上,丝竹声不绝于耳。刚从她跟前呼啸跑过的孩童,手执鱼灯,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拿着看起来精巧极了的兔儿灯,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身后还跟着不少仆从。街上的小摊处的花灯,更是各式各样,奚十里还看见了滚灯,外面包裹着细细的绢纱,看起来漂亮极了。
奚十里眼中闪过惊叹,她伸手刚要想从荷包里拿出银子也要买下一盏鱼灯,忽的一下,从身后却撞来一灰影,奚十里被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哎哟,小姑娘,你的荷包!”在巷子口摆摊的是个老大爷,看见在自己摊位上站了许久的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像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一般,不由主动开口提醒说。
奚十里低头,果然她腰间的银粉相间的荷包不见了。
她的银子!
要是从前,奚十里还是那个说走就走,私人飞机到处游的大小姐,当然懒得追。但现在,她是个有着公主的名头,但穷得令人捶墙的徒有虚名的假公主,那荷包里就是她的全部身家。哪怕佛系咸鱼,这瞬间也必须支棱起来。
奚十里握拳,快要被气死了。
有毅力又怎么样?那小贼一看个头就比她高,她如今小胳膊小腿儿都短短的,就算是小腿轮出火花也追不上。何况,她这具身体,不说被娇养,但这十年来是真没干过什么活,飞快追了十来步后,看见不见踪迹的小贼,奚十里在人群中,快被气哭了。
啊!这是什么王八蛋!居然偷小孩的钱!
奚十里握着粉白的拳头,紧紧咬着牙关。
想锤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瞬间的意念太强,周围刮起了一小股小旋风。
奚十里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她就只觉得是平常的起风。
“哎,小鬼。”有只手放在了她的肩头。
就在奚十里脑颅内高潮,幻想着自己抓住了小偷,一脚踩在石头上,一手拿着小皮鞭,霍霍着对方,让对方认错时,她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男人。
对方的声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但又像是寺庙的晨钟,一响起时,让人灵台清明。
风停了。
奚十里抬头,明亮的一双眼睛里,有几分警惕。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叫我?”
对方很高,长得其实也挺英俊。
楼千暮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难得声音温和:“跟家里人走丢了吗?”
奚十里摇头,“没有。”
彼时她还并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名动整个修真界的“旌旗十万斩阎罗”的阎罗剑楼千暮,世间唯二的入虚境的剑修,也是如今的剑道第一人。
楼千暮此刻的样子,她就只想到了一种古往今来都存在的某种职业。
人牙子。
“我得回家了。”
奚十里回答了楼千暮的话后,转身就想跑。虽说丢了银子已经够倒霉了,但是她不能把自己也弄丢了。皇宫里吃冷饭的金丝雀好歹不用干活,要是被人牙子抓走,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去做谁的童养媳。
可是周围都是人,尤其是这时候大约是到了摘星楼上帝王出现,跟百姓共度佳节的时辰,奚十里逆着人流想跑,最后也被人流裹挟着向前。
这么多人的集市街道上,前方一人跌倒,哭喊刺耳,但前赴后继的人海已经失控,完全停不下来,踩踏在顷刻间发生。
当奚十里感觉到自己被左右拥挤的人潮挤得站不稳时,心里瞬间变得发凉。
她个子很小,在人流中,格外不显眼。
“别挤,别挤呀,危险……”奚十里喊道,“有人摔倒了,不要挤……”
可她不仅个子很小,就连声音也细细的,稚童的声音在拥挤的人潮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场面变得混乱不过是一夕间的事,有人跌倒,有人晕厥,惨呼声在短短时间内,掩过了河边花船上的丝竹乐声,回荡在热闹的街市上空。跟头顶绽放的烟花爆竹,交织在了一起。
就当奚十里感觉到自己整个人的脚步都没能再站在地上时,呼吸也变得急促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比起窒息死亡,好像被人牙子拐走,下场更好一点?
这是在这瞬间,奚十里身体忽然腾空,下一刻,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奚十里抬头时,看见抱着自己的人便是刚才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她的小脑瓜子里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
这年头,人牙子身上还挺好闻的,竟然有青竹之气。
楼千暮倒是不知道怀里的小姑娘在想什么,只见他身形如鹤,动作轻盈,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哪怕被他抱在怀中的奚十里也没有瞧清他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中凭空多出来一把细长的通体碧色的剑,他一挥手,便将脚下拥挤惨叫的人流一分为二。两个纵跃,带着奚十里落在了临街的酒楼屋檐之上。
若是仔细看的话,便能看清此刻在楼千暮脚下的砖瓦,没一片破碎。
这是真正的身轻如燕,凌空踏步。
这一手,别说震惊了奚十里,街道上前一刻还在呼天抢地的百姓,也被这一手排山倒海之势惊呆了。此刻见到月下的男子,颇有几分渊渟岳峙之感,忍不住高呼,“是仙人!”
“谢谢仙人!”
“仙人救了老朽一命啊。”
奚十里此刻瞪大了眼睛,仙人?
她想起来了,如今天下不仅有皇族,还有一群修行之人。
传闻他们能开山平海,寿数也比凡人长好几倍。在大夜皇朝中,也供奉着这样的人。
修行者,不至于去做人牙子的吧?
奚十里小脑袋里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
楼千暮没有被人围观膜拜的喜好,见下面的没有再拥挤发生意外,他带着奚十里消失在众人眼前。
他落下的地方也不远,就在西市外的两条街口。
楼千暮将怀里的小姑娘放在地上后,脸上立马没了刚才站在高楼上的漠色,转而变得笑盈盈,像是丝毫不介意刚才奚十里给自己的冷脸一般,“小鬼,带我去见你家长辈?”
奚十里:“???”
这语气?
前一秒她还觉得这是个好人来着……
楼千暮见面前的小姑娘眼睛里闪过一抹自己已经熟悉的警惕,他有点尴尬地抬手揉了揉脑袋,正准备干巴巴解释两句时,背后就传来了一道颇为无奈的声音——
“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奚十里:我是谁我在哪儿?这是谁?
辛停云:师妹别怕,咱师父,其实就只是看着,稍微,有点儿,不靠谱。
楼千暮:嘿,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