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糖久违地做了个梦。
不记得是从哪里开始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幼年时的鞭刑，还有被送到浮空岛上受到的各种训练。
总之都不是慕糖喜欢的回忆,但偏偏就像不受控制似的,从脑海里不断涌出。
最后出现的，是浸满了鲜血的小巷子,她浑身上下沾满了血迹,中年男人的尸体倒在眼前,手里的糖葫芦还在滴着血。
慕糖猛地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没有靠在沙发垫上，而是落在了卫晞的怀里。
“你醒了？”卫晞说，“你刚刚睡着了,我没叫醒你。”
“我睡了多久？”
“也就二十分钟。”卫晞轻轻笑了笑，“可以放开我了么？”
慕糖一怔，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白色衬衫上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褶皱。
她松手,却并没有从他身前离开，反倒顺着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刚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慕糖的语气柔弱委屈，泪水像是晨间的露,打湿了纤长的睫毛。
她演楚楚可怜的样子,一向很有一套。
卫晞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你死了。”慕糖抬起眼，脸色有些白，“你中了刀,满身都是血,我就在你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救不了你。”
卫晞沉默了片刻,放开了她。
慕糖心头诧异，她看到他唇边提起淡淡的笑意，透着些古怪的意味。
“不会有事的。”
卫晞起身按了按墙边的铃，低声嘱咐了几句，很快旁边的墙面拉开一个小窗口，一杯冰镇苏打水自动递了出来，杯口还卡着一片柠檬。
慕糖从他手里接过饮料，思量了一下，喝了下去。
蛮好喝的。
卫晞把窗口合上，耐心地瞪着慕糖喝完饮料，然后带着她到隔壁书库。
这里只是一个小型的阅览室，书不多，书架上面放的都是卫晞常看的书，往里走还有另一间房间，里面书架排得密密麻麻，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
慕糖主要负责阅览室，这里小书架上的书每周定期更换，卫晞告诉她更换的方法与摆放规则。
他似乎对细节颇为看重，大概还有一点强迫症……一个小小的书架，就有这么多要求。
慕糖心里有些不耐烦，不过表面上依旧维持着甜美的笑容，将他的要求一一记下来。
之后的一周里，她就一直在书房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卫晞。
但他们的进展却是有限，这个男人与她之前遇见的都不太一样。
慕糖也不是没引诱过那种清冷自持的男人，事实上卫晞也算不上冷，他整个人的风格甚至可以算得上和煦——他待人温柔随和，却又无一例外地透着礼貌生疏的感觉。
和他的关系，似乎永远处在那种不远不近、不温不火的程度。
慕糖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投怀送抱，这种上赶的献殷勤，会让她在对方眼里变得廉价，也更容易引起怀疑。
她只能耐着性子，慢慢了解这个人——是人总会有心理诉求，只要她能发现他内心深藏着的欲念，就不怕控制不了他。
慕糖的工作并不繁重，甚至每天有大把空闲的时光，她偶尔去卫晞面前混个脸熟，剩下的时间就在阅览室里，读卫晞经常翻阅的那些书籍。
她看过的书并不算很多，在浮空岛上的训练大多是针对武力体术，真正专攻文学艺术也就这两年，虽然她足够勤奋，但是毕竟没有那么多时间。
卫晞涉猎的书目很多，分散于不同领域，涉及科技、哲学、历史、艺术、园艺……光从书籍上看，根本看不出他的兴趣爱好在哪里。
但慕糖还是能从中发现一点——
他每天能够花这么多时间在看书上面，是因为他除了看书根本没什么事可以做……没有人与他交流，也没有人陪他游玩，就算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内心深处也一定是寂寞的。
只要他有一点点想要摆脱寂寞的心思，对她来说，就是机会。
慕糖窝在沙发里看着一本童话，上一本是古典蒸汽机械相关的科学书，再上一本是一百年前的诗歌选集……连着看下来几本，全是毫不相干的内容。
不过她也并不当这是负担，比起和男人们打交道，慕糖觉得，也许一个人看书更有意思一点。
尤其是现在手里这本童话，她还蛮喜欢的。
卫晞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穿着女仆装的少女正津津有味拿着书，窝在沙发里，活像一只乖巧可爱的猫咪。
他瞥了一眼小桌上堆得高高的书籍，莞尔：“你还真是努力。”
慕糖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直到这时才慢悠悠抬起头，佯作才发现的样子：“先生？”
卫晞在她身边坐下，扫了眼封皮：“哦，原来你在看这本……喜欢么？”
“挺有意思的。”慕糖说着翻过一页，“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去这么多地方，见识许多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
这本书的主角是一个小孩子，他不会长大，总是带着一束玫瑰，游历了99个国家，见识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慕糖小时候也幻想过这样的事情，但事实证明，她只能成为慕夫人手心里的一把刀。
“你在想什么？”卫晞手支着头，侧眼凝视着她。
“我在想……如果有机会，我能成为一名探险家就好了。”慕糖半真半假地编造着，“就不用总是困在这座城市里，说实话，我觉得外面的墙围起来，就像笼子一样，我们就跟被圈养的宠物一样。”
“可是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险的。”卫晞说。
精钢城墙外的世界，有不少凶残的变异生物，它们食人，而且有很高的智慧，现在正处于形成群落的阶段……那是相当危险的区域，在城市里，只有少数有许可资格的探险家以及勘探队员可以到达墙外的世界。
“安分地待在一个舒服的地方，不好么？”卫晞问，“就像这里。”
“我不喜欢。”慕糖耸耸肩，“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事物，如果一辈子都要这么无聊，那还不如死去。”
卫晞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很久，弯起眉眼，轻轻一笑：“果然是这样。”
慕糖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他好像一开始就很了解她一样。
这种被看透的感觉让她不爽。
“什么叫‘果然’？”她把书合上，抛到一边，懒洋洋一笑，“你很了解我么？”
“不了解，只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卫晞微笑，“别生气，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道歉要有诚意。”
“你想要什么呢？”卫晞好脾气地问。
“我想去这里最高的地方。”慕糖说，“你和我一起去。”
借着这件事，她把对卫晞的称呼改了，一直叫尊称，是无法拉近他们之间距离的。
卫晞似乎也不在乎她的称呼，也没有追问她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他毫不在意地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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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宅邸的最高处是一棵花树，被放置在一座九层平顶塔上。
慕糖知道这是最高的地方，但塔门终日锁着，她上不去。
钥匙在卫晞手上，第二天上午，他依照约定，带着慕糖上了塔顶，来到那棵巨大的花树下。
那是一棵巨大的花楹树，淡紫色的花朵点缀在羽状树叶间，在阳光里落下浅浅碎影。
“我想爬上去。”慕糖说。
卫晞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他早就准备好了折叠梯，机械力量将两个人平稳地送到树杈上。
慕糖发现树杈上建了一个小小的平台，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坐在上面透过树叶花影的空隙，能俯瞰到整个宅邸的风光，还有围墙外连绵的山峦与流水。
她快速地把整座宅邸扫了一眼，记在心里。
这是慕糖到这里的主要目的，和卫晞增进感情还在其次，她真正要做的，是找到这座宅邸的薄弱处。
能把卫晞诱出去最好，可这个男人似乎软硬不吃……如果迫不得已，只能在这里解决掉他，然后另找出去的办法。
慕糖发现西北方向的围墙不算太高，而且周围有树木，到时候应该可以借着树枝从围墙边翻到外面去。
“喜欢这里的风景么？”卫晞问。
“喜欢。”慕糖回过头，甜甜一笑，“你还真是会享受，连这种地方都能搭上观景台。”
“这可不是我搭的。”卫晞笑了笑，“这棵树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从我出生前就有了……听说是我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礼物。”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父母。
慕糖在电视报纸上见过卫晞的父亲，那是个六十岁出头的老人，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背在脑后，眼睛里带着政客惯有的冰冷漠然。
这样的人，原来也有过这么浪漫的时候？
“那你母亲一定是个大美人。”慕糖把话题引到他的母亲身上。
资料上完全没有他母亲的事情，她对这个有点好奇。
“是的，她很漂亮。”
“她不住在这里么？”慕糖问，“我来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她。”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已经去世了？”
“没有。”卫晞淡淡道，“她厌倦了和一个男人长相厮守的生活，所以她抛弃了我和父亲，走了。”
慕糖愣了愣。
然而卫晞脸上却没有什么窘迫或是憎恨的神情，他甚至还弯唇笑了笑：“喜欢这个故事么？”
“……你编的？”
“是真的。”卫晞说，“有的时候，现实远比故事来得更魔幻。”
“那你知道你母亲是谁么？”
“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
“不去找她？”
“不用，没什么意思。”
慕糖定定地看着他平淡无波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个人挺有趣的。
“你就一点也不在乎？”慕糖托着腮，看着卫晞的眼睛，“瞧你说的，就好像这些事情，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那我应该怎么样呢？”卫晞笑笑，“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
“当然是报复她。”慕糖说，“我总得让她知道，只有我抛弃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抛弃我的说法。”
“你真霸道。”他刮了刮慕糖的鼻尖，轻笑，“可是……我就是觉得无所谓呀。”
阳光映在他发上眉间，略垂的桃花眼看上去温和动人，卫晞唇角微微勾着，取下落在慕糖发间的花瓣，搁在手心里，轻轻一吹。
慕糖发现，他这个人只是看上去温柔，其实心里比谁都冷漠。
只有冷到骨子里，才能做到真正的浑然不在意，他没有太执着的东西……所以他的兴趣散漫、毫无规则，因为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在这一点，他与她似乎有共通之处。
不过他们还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在慕糖心里，至少她还有渴望变强的执念。
而且她受制于人，远不如他这般逍遥自在。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很高很高，周围没有围栏，慕糖只需要从后面轻轻一推，卫晞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慕糖并不喜欢杀人，尤其是像卫晞这样的人，如果好好□□，或许他可以成为一件很有趣的玩具。
但她也知道，慕夫人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女人——卫晞不死，那么死的就会是她。
慕糖悄悄抬起手，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把男人推下去，却忽然看到他也伸出手，从边上的树冠里牵出一根绳子。
他轻轻扯了一下绳子，脚底的观景台瞬间抽开，慕糖脚底一空，直直地坠了下去。
慕糖的心提了起来。
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