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单人病房,陆璃抱着一捧矢车菊走了进去。
她是来探病的,正常流程应该是把花放在床头,然后陪着病人聊聊天,说几句“早日康复”的祝词,但陆璃看着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早日出院?
他不像是能康复起来的样子,大概没有几天好活了。
惨白的病床上,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插着乱七八糟的管子,没办法进食,只能靠输液维生。听到有人来了,他缓缓睁开眼睛,那里没有光,只有黑漆漆一片空洞,好像失去了灵魂。
陆璃无法想象这是江泽远,她很久没有见过他,印象里那个乖戾骄傲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病人相差太远。
她记忆里的江泽远还是那个易怒暴躁的少年,脾气虽然不好,但站在阳光下穿着白衬衫的样子却是那么让人难忘。
陆璃曾经喜欢过他,是在念高中的时候。
但他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子。最后这段暗恋无疾而终,她后来也遇到了更喜欢的人,很快就要结婚。
陆璃摸了摸手上的订婚戒指,她现在很幸福,对江泽远也不再有从前那种悸动的感觉。
她不再喜欢他,但是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心里难受了一下。
江泽远虚弱地偏过头,看着陆璃,眯着眼睛辨认了很久,最后有些失望地垂下双眼。
“为什么……是你?”他的声音沙哑。
他似乎在盼望着别的什么人。
“我有一个亲戚在这里住院。”陆璃沉默片刻,说,“听说你也在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江泽远模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窗外。
陆璃叹了口气,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在想,为什么那个人没有来。
距离高考已经五年过去了,她也已经消失了整整五年。
陆璃只知道她高考分数很高,但返校填报志愿那天却没有来。警方介入调查她的失踪也毫无结果,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大活人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从过去的同学口中,陆璃得知,江泽远一直在找她。
他什么也不干,不去上学,不去工作,每天就像疯了一样打探她的消息,花了很多钱刊登寻人启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没有人知道他找了多久,只知道不知哪一天开始,他停了下来。
他不再寻找,也不干其他的正事,只是一味地投入享乐之中,吸烟喝酒,通宵达旦地和不同的人狂欢。他似乎不知道节制,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就把自己的身体透支殆尽。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陆璃看着他枯槁衰弱的模样,恐怕谁也无法相信,这个人是和她同龄的24岁。
正应该是最好的年华,他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更糟糕的是,他好像已经从内到外地被毁掉了。
谁也没办法拯救他,他自己好像也并不想被拯救。
“你……好好振作起来。”陆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强颜欢笑地安慰道,“也许她还好好活着,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你找到她。”
江泽远的眼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光,但很快熄灭。
“她不会等我。”他有气无力地说,“她抛弃我了。”
陆璃不知道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但是她知道他就快要撑不住了,只希望她说出来的话,能让他心里宽慰一点也好。
“也许她还是喜欢你的。”陆璃说,“也许她只是在考验你。”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她知道慕糖不是那样的人——那是一个总挂着温柔笑意的女孩子,可陆璃看得出,她的心比任何人都冷。
“你在骗我。”江泽远轻轻说,“我最清楚,她不喜欢我。”
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每天不是忍受病痛的折磨,就是精神不济地昏睡。迷迷糊糊间总是能想起从前的事,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得清楚,她是真的一点没喜欢过他。
顶多当个逗趣的小玩意,随时可以抛弃。
但是他却把整颗心都交了出去,然后随着她的消失,他的心也死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寻找她,似乎除了这件事他没有别的事情好干……然后当一点找到的希望也没有时,他就放弃了,沉沦在深渊里,用各种各样的办法麻痹自己——只有这样做,才能短暂地脱离痛苦。
“我有的时候在想,她或许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一直找不到她。”江泽远咳了两声,忽然说,“也许等我死了以后,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神情很奇特,好像很向往死亡一样。
陆璃觉得他已经完全不正常了,甚至有点吓人。
她按捺住心头的恐惧,轻声劝他:“你不要这么想……只有活着才有机会……”
“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江泽远微微移动了下手腕,病号服宽大的袖子翻了上去,露出腕上斑驳的伤痕,“我试过,都失败了,我下不了手,倒不是因为怕死……只是我还想在活着的时候,再见她一面。”
他没有救了,陆璃想。
这是一个死局,除非慕糖出现,可是陆璃知道她不会来,江泽远见不到她的最后一面。
而她的宽慰与劝导也都无济于事,没有任何的意义。
陆璃不想再呆在这煎熬的病房里,她想离开,而这时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扑到陆璃怀里。
她看上去五六岁的模样,穿着小花裙子,头上戴着个粉色的蝴蝶结,圆圆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意,与惨淡的病房格格不入。
小女孩想要讲话,陆璃抱着她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对江泽远解释:“这是亲戚家的小孩,和我一起来探病的。”
然后又对小女孩指了指江泽远,悄悄说:“这个大哥哥病了,病得很重……我们走吧,让他好好休息。”
陆璃牵着小女孩要离开,然而小姑娘却好奇地看了江泽远一会儿,挣开陆璃,跑到江泽远床边,在他手里塞了一颗水果糖。
“我知道生病了要吃药,吃药很苦。”小女孩悄悄地说,“所以吃完药把糖含在嘴里,就不苦了。”
她说完就牵着陆璃的手,两个人一起离开,江泽远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病房里又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他。
糖还在他的手心里,塑料糖纸有点扎手。
这颗糖他吃不了,他吃不进任何东西,只能靠鼻饲管进食流质;他也并不需要吃糖,因为他不吃那种很苦的药,他的病已经没有药可以医治,营养治疗续着命,过一天算一天。
但江泽远还是微微收紧手,虽然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可还是用尽全力想把手里的水果糖握紧。
因为他恍然间记得,曾经她也送给过他一颗糖。
那好像是初夏,郁郁葱葱的树下,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照在她脸上,她弯着好看的眉眼,伸手递过来……那颗糖是淡淡的柑橘味,吃在嘴里有点酸还有点甜,但时光隔着太远,具体的味道已经不记得了。
他也没机会再尝到这种味道,就像他心里清楚,临死前他也见不到她的最后一面。
死后还能见到她么?
当然见不到,他的灵魂到不了慕糖所在的地方。
江泽远缓缓阖上眼睛,他感觉身上的力气在渐渐流逝,只有手里那颗糖愈发真实。
她当年给的,也许是一颗包着糖衣的毒药。
从他吃下去的那一刻开始,无药可解的毒就在他的血肉里生了根,长出一根根藤蔓,将他的骨骼与心脏紧紧缠缚住,一辈子执念刻骨,挣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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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糖早就把江泽远忘掉了。
她此时正在自己宽大的书房里,将收获的半条魂魄放进琉璃灯里。
看着魂魄像金鱼一样在忽明忽暗的灯里缓缓游动,慕糖觉得心里很满足。
她已经攒了一半多,也不知道将整个灯填满时,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情。
小黑在软软的沙发椅上摇着尾巴,看着她毫无负担的微笑,幽幽叹了口气。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个个对你死心塌地的?”
它刚在水晶球里看完江泽远的结局,那个男人或许不怎么样,但的确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都在惦记着这个冷漠恶劣的女人。
“你是猫,当然不会明白。”
慕糖站起身,走到窗边,那里挂着一只空空的复古鸟笼。
“这就跟养鸟一样,鸟儿一开始向往自由,但只要养久了,□□好了,就算你把笼子打开,它也不会飞走。”
她慢悠悠转动着镂空金笼,轻轻笑道,“到最后,就算你想抛弃它,它也会死心塌地地留在你身边,因为离开你它就活不下去。”
人也是如此,感情为饵引诱过来,刻意□□,到最后形成印在心里的习惯。
他们真的很爱她么?
慕糖不知道。也许,她只是构造了一个迷宫,将他们装了进去;而那些男人找不到出口,就只能呆呆地等在原地,期盼着她有一天能回来。
呵,多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