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他更难过的是大姐。
陆嘉茉从前跟梁大丫玩得好,一想到小时候那个说话轻声细语,会偷偷给她塞山上捡的野果子的姐姐,如今竟险些没了命。又同为女孩儿,免不了物伤其类,便一直闷闷的,不怎么吃得下饭,一段日子下来,下巴都见不到肉了。
吴玉芝急坏了,她虽也可怜梁大丫,但他们家跟梁家素日来往并不多,自家的事都还没操心完呢,别人家的事听了,也不过在心里过一遭,听多了还腻得慌,就是心疼女儿。
如此她每日换着法子,给孩子们做些有滋味儿的吃食。
仙草冻的买卖如今是暂时停歇不做了,一来因着秋日天凉,喝这口的食客日渐少了起来,折腾来折腾去的,不划算。二来村里很快就要收稻,这可是一桩大工程,离不得人手。
赶在秋收之前,吴玉芝特地喊陆大川从集市提了只老母鸭回来,用萝卜、笋干、红枣填进鸭肚,放入老姜块、大葱段,柴火灶炖上两个时辰,将鸭子炖得酥而不烂。
老鸭汤味道好,又养胃生津、滋阴补虚,再适合这个时节吃不过。
在亲娘的养猪大法下,陆嘉茉长没长肉不说,南南倒是肉眼可见地圆了一圈。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家里这两年日子好了,南南便打小吃得比哥哥姐姐要好一些,又还没到做活的年岁,整个人长得圆滚滚的又白,跟年画娃娃似的。
南南捧着娘给盛的第二碗汤,刚啜了一口,瞥见大姐不动,一时也愣住。
她瞅了瞅碗里黄亮喷香的汤,又看了眼闷闷不乐的大姐,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瘪着嘴问:“姐姐不喝,是不是怕南南喝光了不够?”
她心里真这么想来着,大姐因为自己过于贪吃而吃不饱,可真是太惨啦。
陆嘉茉听到妹妹的话,心里一暖,结果还没开口手边就多了一只碗。
“我吃饱了,姐姐吃我的,就不会饿了。”小丫头咽着口水说道。
饭桌上几双眼珠子也一下子转到她身上。
陆嘉茉怎会不知这段日子自己叫家里人担忧,看着一屋子关切的目光,心里忽然有些想通了——她跟梁家姐姐到底是不同的,梁家人不疼女儿,更不把嫁出去的闺女当家人看,自己家却并非如此。爹娘、弟弟妹妹都很在乎她。
她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的郁闷都散了不少。
陆嘉茉摸摸妹妹的脑袋,将汤碗挪回去,再捧起自己那碗汤,说:“姐姐够吃,姐姐呀,跟南南一块吃。”
南南立马咯咯笑:“好耶!”
陆嘉志看了眼爹娘,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
吃过饭,天儿还亮着,一家子便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闲话消食。
“三个月零十五天,每日流水两百五十文上下,刨去成本,平均也有一百八十文……”
陆嘉志坐在大姐身边,看她打起算盘,算这段日子卖仙草冻的收入。
这么一算,光是忙活了一夏,他们家就多十八两八钱左右的收入,超过以往种地年收入的三分之二。
算完陆嘉茉自己都惊了,一脸兴奋地喊:“爹、娘,咱家挣了好多银子!”
南南跟着拍掌:“好多好多银子!”
陆大川夫妇笑得眉不见眼。
十八、九两算不得好多好多银子,但于他们家而言,却是有着巨大的意义。有了这笔银子,家中的境况一下子就没那么紧巴巴了,先前有过的那些忧虑,似乎也通通都能得到解决。
银子这玩意儿便是如此,没了万万不行,有则多多益善。
手里捏着钱,夫妇俩胆子也大了起来,前几日长生私底下提的那个建议,是他们往日想都不敢想的,如今竟也忍不住琢磨了几个晚上,越想越觉得可行,便动了心思。
正好见大闺女这段时日不痛快,便想说出来让她开心一下。
吴玉芝跟丈夫对视了一眼,招招手,让几个儿女坐到跟前来,又左右打量一圈,确认没有邻里走动,才放心地开了口。
“昨儿爹娘问过村长,他说村里确实有一块荒山坡地,属于一位同是姓陆的地主老爷的,如今暂且由他家帮忙看管着,咱们要是想买,估摸……一亩三两银子就能拿下。”
那姓陆的地主家早搬到了县城,在县郊置了好些良田,村里这块坡地就十亩,位置不好,土壤也不甚肥沃,一时脱不了手,又没人租,便闲置了下来。
见到有人出钱买地,村长乐得好像自家发了一笔似的,说他们要是定下了,就准备好银钱,他立刻去县城里告诉陆老爷。
陆嘉茉却一愣:“爹、娘,咱们家买地作甚么?”
吴玉芝就笑:“我和你爹盘算过了,这仙草冻生意有赚头,只是我们规模小,又住得远,再卖力也有个顶,干脆买几块地作仙草田,去外头赁个铺子,将这买卖做大。”
种地需要肥田,凉粉草的种植要求却没那么高,家里种的那两片就跟野草似的疯长,这十亩坡地该是够的。
若要赁铺子,届时自然不会只卖仙草冻,陆嘉志也跟爹娘分析过,娘和大姐都会做菜,做出的包子、烧饼等味道不输集市上卖的,自可做来搭配着卖,等手里本钱多了,又可以继续开发新吃食。
陆嘉志想起从前学校周边卖的那些小吃,他最爱卤货和煎饼,上完课不来一份,就觉得这一天都不完整了。
如此,何愁陆家小食肆做不起来?
陆大川夫妇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即便生意做不下去,买了地也不亏。庄稼人天然对土地亲切,田产多了,心里头就踏实。
吴玉芝接着说道:“等粮食卖了,再加上爹娘手头的一点积蓄,买下这十亩地,不成问题。”
陆嘉茉听完,马上就明白过来,扭头看向陆嘉志。
自打跟着爹娘在镇上、县城里做买卖,陆嘉茉见到数不胜数的妇人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便也生出了想开食肆的念头,觉得自己也能那样活,靠自己挣出一条路子。
但这个念头只跟弟弟一人提过,当时陆嘉茉还生怕弟弟取笑她,长生却并没有笑,反而老神在在地说:“开食肆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姐姐日后若是发财了,我也能跟着快活。”
她只当弟弟哄自己高兴。
做过买卖就能知晓,买卖一道风险很大,他们家没有那个本钱去承担风险,爹娘已经够辛苦了,她如何肯开口再给他们添麻烦。
这个念头也只能揣心里想想。
陆嘉志看到姐姐亮得惊人的眼神,冲她笑出两只小虎牙。
姐姐不敢开口的,他开口就是了。
陆嘉茉回了个感激的笑,随后一把抓住爹娘的手,激动道:“爹,娘,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将咱家铺子做大做强!”
吴玉芝见女儿欢喜,心情也跟着变好:“就这么高兴么?只是一个谋划,八字还没一撇呐。”
“高兴,”陆嘉茉说,“哪里是没一撇,我们都有快二十两银子啦~”
一家人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吴玉芝不由想,这些时日闺女在外头有所心得,她又何尝不是?集市上什么人都有,见得多了,自能发现,许多妇人不缺活命的本事,甚至凭一双巧手就能养活一家子,有了这样的底气,夫家别说磋磨,大声说话都得掂量一二。
再说了,家里挣多了银钱的感觉,真的很好。
—
初步定下买地的事,接下来就该到另一件要紧事了。
陆大川注视着儿子,轻咳一声,再次问出了一年前那个问题:“长生,你想念书吗?”
这下换陆嘉志受惊不浅。
原先他还打算秋收过后,家里闲下来,再跟爹娘提这茬,不想爹会突然说起。
陆嘉志自然知道爹的话意味着什么,有些慌张地应道:“爹、娘……儿子……”
陆大川夫妇不着急,只微微笑着看他。
姊妹们也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他。
他心里便生出了一股力量,面上渐渐沉静下来,一字一句道:“爹、娘,儿子想念书,日后还想考学。我会努力,不辜负你们的辛苦,让咱们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夫妇二人听罢,不自觉地红了眼眶,陆大川拍着儿子的肩膀:“好好好,赶明儿爹就去常先生那里问问,若他点头,爹就带你去磕头敬茶。”
陆嘉志用力地点头。
他十分中意这位老师,学问先不说,常秀才过往的阅历,让他跟其他人很不一样,教学不刻板,遇到难点,又总有一番独到见解。
这对他来说何其宝贵。
再说回学问,常先生应该不输南丰县大部分塾学夫子,起码在蒙学阶段,教他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既决意让陆嘉志正式念书考学,陆大川夫妇便没让儿子下地收稻。
儿子是生手,帮不上多大忙,倒不如把时间花在书本上。
秋日田野稻谷飘香,饱满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腰,秋风过处,千层黄浪翻滚,沙沙作响一片。
陆嘉志虽没下地,但每每路过田野,见到这片景象,都能跟大伙同感丰收的喜悦,
这些是他们农家人的果,也是他们的根。
中秋前一日,也就是陆嘉志的生辰前一日。
秋收基本忙活完了,村里有人家杀了猪庆祝,陆大川跟妻子收点完稻谷,还不到午时,便去杀猪那家买了五斤猪肉,又打上三两米酒,拎着去了常家。
陆嘉志还在屋里背《孟子》。
四书里只剩《孟子》没背完了,《论语》、《大学》和《中庸》内容少,合起来都没有《孟子》字数的零头多,是以他便放到最后来背。
待今日的内容背完,起身活动了一会儿,又开始执笔练字。
专注中时间过得很快,再抬头已是申时末,天边隐见黄昏。
爹却还没回来。
陆嘉志觉得有些奇怪,爹和常先生聊什么聊了这么久?
把东西收拾好,出了屋子,见娘正在择菜洗菜。
“娘,爹怎么还没回来?”
吴玉芝头也不抬:“哪晓得你爹,许是跟老常喝上了罢。”又抬头看他笑,“不管他,咱们先吃饭。”
陆嘉志“嗯”了声。
晚食做好,母子四人在堂屋摆桌,因着明儿过节,所以今晚吃得很简单,主要是杂粮粥和烧饼,留着肚子明日吃大餐。
还没吃完,天已经麻黑,陆嘉志拿来油灯盏点亮,屋里一下子充满暖黄色的光。
他看了眼门外,有夜风卷起零星落叶,皎洁月色下,陆大川脚步缓慢地迈入院子。
见到儿子,陆大川愁容满面的脸上总算展开了笑,却很快又叹一声,道:“我问过老常,他说不能收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了一下,前面一小部分内容挪到了上一章,结尾增补了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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