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越来越早,卯时三刻天光已经大亮。
村里的大公鸡咯咯叫了三轮,陆嘉志爬起来,舀瓢凉水洗脸,精神抖擞地出门跑步。
一圈,一圈,又一圈。
乡间夏日浓翠,一眼望去令人心旷神怡,跑完三圈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陆嘉志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招手:“大娘早!”
“哎,”抱着一大盆衣裳的大丫娘走来,扯出笑:“长生还是起这么早啊。”
大丫娘姓冯,娘家大桃村的。
该是刚从河边浆洗完衣裳回来,木盆里隐隐飘出皂荚味儿。
陆嘉志点点头。
因着晨起锻炼,二人时不时在村道上打照面,原先陆嘉志还有些纳闷,怎么连着好几日不曾见到冯大娘,不想今日就又碰见了。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妇人的面色明显憔悴了许多,眼下大片深深的乌青。
像是生了场大病。
于是陆嘉志问:“大娘身体还好吗?”
冯大娘闻言笑脸一僵,顿了会儿,才尽量平常地道:“好、好,大娘好着呢,”又摆摆手,“大娘家去哩,还没做早饭呐。”
说完便生怕他再问似的,抖开步子,脚底生风地走开了。
陆嘉志摸不着头脑,只好作罢,看了会儿妇人越走越远的背影,继续跑步。
边跑还边在脑里自己给自己出题来对,想着下午要去常先生处,心里到底有些紧张。
老秀才最近出的题目是愈发刁钻,虽然答不上常先生也不会拿板子打他手心,但陆嘉志发自内心不喜欢那种挫败的感觉。
他惯来只打有准备的仗。
二来,他也想对自己的学习状况了解得更清楚些,如今家里情况好了起来,他也该做下一步打算了。
毕竟入秋后,他就要满十岁,时不我待呀。
—
等中午吃过饭,小憩两刻,陆嘉志如常地背起书袋去到常家小院。
这次意外地没有闻到酒气,推开篱笆院门,却见老爷子猫着腰,正在捣鼓炭火。
他身前放着一件不知从哪个旮旯翻出来的绿釉陶烤炉,釉块斑驳,周遭还吊着不少蛛网。
“小子,来啦?”常先生见了他,笑呵呵地道。
说罢,他又将一张铁网烤架放到炉子上。
铁架子看起来也是陈年旧物,但好歹洗干净了。
“先生这是做什么?”陆嘉志问道。
常秀才“哈”的一声,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他:“炙肉啊,这不明摆着的吗?”
陆嘉志一时噎住,不是说好考校功课的么……
老爷子才不管他在想什么,来回几趟,从屋里端了一些肉和菜出来。
见他还杵在那,还不高兴地一挥袖:“愣着做甚?想吃就赶快来帮忙!”
陆嘉志只好一言难尽地放好书袋,拿了笤帚来扫掉陶炉上的蛛网和灰尘。
待两人围炉坐下,陆嘉志瞅了瞅矮几上摆放的吃食,才发现竟有满满两粗瓷碗片好的五花肉,一大盘处理过的羊小肋,还有两条河鱼和一些青菜。
实在是相当丰盛。
陆嘉志难掩惊讶:“先生发财了?”
常秀才夹起肉片放上去烤,一下便听到油花滋滋响,哼笑说:“先前给县里一名童生作保,那童生家里人给送来了这么些礼。”
作为一位老廪生,以往每年县里的科考,都会有考生过来找他作保。这对于身怀秀才功名的士子来说是笔不菲的收入,但常秀才素来不是那等贪财的性子,便只意思意思地收几个钱,如此一来,他的口碑在南丰县的考生里倒不错。
今年找他的是一家富户,出手阔绰,不仅银子塞得多,礼也不少给。
老秀才虽然不爱财但也没有到视钱财如粪土的地步,于是便乐呵呵地收下了。
“这肉是好东西,就是放不了多久,正好叫老头子我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他继续说道,又朝陆嘉志挤眉弄眼,“你小子今儿倒是个有口福的。”
陆嘉志恍悟。
又暗想,常先生的“外快”收入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赚头,且几乎不怎么费力。
一时只觉得读书改变命运,古人诚不欺我。
两人一面说着,常秀才一面撒了些调料上去,炭火烧得旺,没一会儿五花肉边缘就被烤得微微卷起,肥肉部分油光透亮。
常秀才便一筷子夹了送进嘴里,烫得直呼气,还不忘招呼陆嘉志:“咋不吃?香的嘞。”
陆嘉志咽了咽唾沫,从烤肉香中拉回一丝理智:“先生今日不考我了?”
常秀才却猛地一拍他肩膀,道:“肉!肉炙糊了!”
陆嘉志一看,果真糊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夹到矮几上的碟子里。
常秀才毫不客气地一筷子全夹了,一点儿也没给他留,还大口嚼着肉说:“炙肉要全神贯注,你这样心不在焉的,对肉来说是一种浪费,活该没得吃!”
陆嘉志瞪大了眼:“先生,我是来读书的,炙肉才是浪费时间……”
“这能叫浪费?”常秀才打断他,“读书,吸收知识;吃肉,填饱肚子。并无高下之分,算不得浪费。”
陆嘉志哭笑不得,觉得不大对劲,却又无法反驳,便愣愣地看着老秀才。
见他这副模样,常秀才不由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敛容道:“既然小子如此执迷不悟,那老夫只好勉为其难地考校一二罢。”
陆嘉志:“……”
怎么就成他“执迷不悟”了?
“先生辛苦了,请开始罢。”
于是常秀才摸着花白的长须,问:“《论语》背到哪篇了?”
陆嘉志道:“背到《公治长篇第五》。”
常秀才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那不就是背完了?”
古代印刷技术远不如现代,是以书上的字体大、间距宽,一本书看起来厚实,实际里头并没有多少内容。《论语》拢共一万多字,也得分了四卷,上回他拿的那本,正是第一卷。
陆嘉志点头:“是,先生。”
常秀才又问:“《孟子》呢?也背完了?”
陆嘉志想了想,如实答道:“是,背完了。”
《孟子》共有七篇,分十四卷,一卷书里只有半篇,还是他很熟悉的《梁惠王上》,背下来自然没什么难度。
上辈子读了二十几年书,陆嘉志自是有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且这两卷书到手已两月有余,翻来覆去地看,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当然,还得感谢这颗年轻的小脑袋瓜子,以及古代的环境。
每日呼吸的都是新鲜空气,吃的也是相对纯净的食物,记忆力竟比从前还要好上几分。
正如陆嘉志所猜的那般,常秀才面带讶色,沉默了片刻。
但常秀才没叫陆嘉志背来听,只是问他:“你既能背下《梁惠王上》,那么,可知此文要表达的是什么?”
听了这话,陆嘉志蹙眉,也沉默了起来。
这个问题,并非在问他释义,而是在问文章的主旨,有一定难度,或者说,不该是他这个阶段水平能答的。
他毕竟尚未系统地学过四书五经,常先生只是教他认字、通读和释义,更深的就没有了。
陆嘉志半垂着眼,斟酌着开口:“学生虽能看懂文章句子,可对于文章要表达的思想,却是懵懵懂懂的。”
又道:“但我认为,此文的重点,在于‘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1],‘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2]二句。”
老秀才听完,拿眼不住地打量他,颇有几分审视的锐利。
陆嘉志见他半天不说话,便抬头看他,问:“我说对了么?”
常秀才点头:“算不得错。”
陆嘉志舒了口气,这样回答果然不错,既不过分出挑,又不会显得他蠢笨。
见老秀才还皱着眉,他便又开玩笑道:“先生该不会觉得我是神童罢?”
常秀才闻言险些笑喷,脸色一下子松了下来,哼道:“你要是神童,那我是什么?天才?”
陆嘉志“嗯”了声,一脸认真:“保不齐真的是。”
常秀才哈哈大笑。
“你小子,记性好,悟性亦极佳,”他叹了一声,又嘟囔道,“真不知你爹那只呆头鹅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鬼头的?”
陆嘉志不答,只挠头一笑。
常秀才捏着胡子想了想,说:“剩下的四书五经,你自个儿拣几本回去看罢。老样子,看不明白地方再问我。”
陆嘉志有些惊讶。
常秀才看着他的反应,笑:“怎么?不想要吗?”
自然不会不想要,只是有些突然。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如今他完全可以吸收更多知识了。
于是道:“多谢先生。”
—
“噼啪”一声,烤炉里溅出了火星子。
老爷子这才想起自个儿原先还在烤肉,便一甩袖:“说了大半天,赶快炙肉哩!哎哟,我的肉……”
烤肉的浓香不断冒出,炉火熏得陆嘉志脸上又红又是汗,他擦了把嘴边吃出的油印,问:“先生为什么要夏天炙肉?多热啊。”
常秀才正忙着给烤架上的肋条刷醋和酱汁,将肋条肉烤透,泛出红润的色泽,如此便成了时下一道名菜——炙子骨头。
听到这话,他想都没想就说:“夏天如何不能炙肉?夏天炙肉,这好处可多了。”
“有什么好处?”陆嘉志不解,眼珠子却钉在了那炙子骨头上,口水不断往外流,心想他只尝一口,剩下的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他们都还没吃过呢。
炙子骨头烤好了,常秀才夹起一块,放到一片青菜上,包起来,咬上一大口,只觉得肥而不腻、酥香嫩滑,搭配得刚刚好。
“好处嘛,当然是好吃啦。”
陆嘉志:“……”
他看常秀才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很是享受的模样,便想起了从前见过的一句话:“也对,人生大事,吃喝二字。”
一句话听得常秀才再次捧腹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注1、2: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炙肉: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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