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芝是个干脆利落的妇人,没两日,她就替了闺女的位置,和丈夫两人一块出门卖仙草冻。
至于陆嘉志,自然也无需再跟着出去风吹日晒。
为此茉姐儿心里还有些发慌,她怕爹娘再不肯让她出去了。
这日清早,她魂不守舍地收了桑叶回来,险些给脚下的人绊倒,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弟弟,正双臂撑地,半趴在地上。
“长生,你这是在干嘛?”
陆嘉志本就支撑了一分多钟,已是他目前这副身体的极限,经这一扰,立时破功。
他彻底趴在了泥土地上,喘着气说:“姐、我在锻炼身体。”
读书写字少不了要长期久坐伏案,对肩颈、脊椎损伤都很大,所以读书人多少都有颈椎病,且弯腰驼背的,体态也不好看。
这一点倒是古今贯通。
陆嘉志便每天练几组平板支撑,用以增强后背的肌肉力量,为脊柱和背部减轻压力,对臂力也有些许锻炼效果,能让他握笔更稳一些。
茉姐儿“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真的在意他在干嘛,只抱着一箩筐的桑叶,在弟弟身旁蹲下。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打在她脸上,显得神色十分惆怅,她嘟囔道:“长生,我不想待在家里。”
陆嘉志听了这话,微微瞪眼:“你、要离家出走?”
这话逗得茉姐儿“扑哧”一笑,忙摇头:“怎会?我是想出去做买卖。”说完她又看了陆嘉志一眼,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跟他说,良久,才犹豫着道,“可是,最近娘老赶我去织布、做针线活儿。”
剩下的,她却说不出口了。
陆嘉志并非女儿家,对女儿家的心事自是无法全然了解,此时听得一头雾水。
见状,陆嘉茉不由叹了口气。
南南还小,在家里,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能说说话,索性说开:“前些日子虎头的姐姐定了亲……她比我还小上两个月呢。”
陆嘉志这才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爹娘居然急着要给姐姐说亲了?
村里的姑娘十三四说亲,十五六普遍便要出嫁,娘当年嫁给爹时也就十六岁。
只城里的大户人家才有底气将闺女留到十七、八岁,在村里,十八未嫁,是会被嫌弃作老姑娘的。
虽然心知大周民俗如此,但陆嘉志毕竟是现代魂,在他眼里,这个岁数还是孩子,反正他自己是不能接受未成年早婚的。
至于自家姐姐,他还记着去年她烧糊涂了的时候的呓语……他知道,大姐是在怕,怕自己像了梁大丫,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上一世,他是独生子女,后来又成了孤儿,来到这里才晓得有兄弟姊妹的好,也分外珍惜自己的家人,自然不愿看姐姐陷入困顿之中。
好在,长姐如今年岁尚小,婚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着落,可以慢慢想法子。而眼下另外一桩烦恼,就好解决得多了。
“姐,你为什么不跟娘说呢?”
“说什么?”陆嘉茉一愣。
陆嘉志想,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彼此之间有什么,都可以摊开来说清楚,于是又道:“直接告诉娘,你不想待在屋里做针线活,想出去做买卖呀。姐姐于做生意一道上有天赋,也有干劲儿,娘要是知道了你的心思,又怎会拦着?”
正如从前他如实告知爹娘,自己想识字,结果便获得了支持。爹娘对他们姐弟几个素来是一视同仁的。
“直接说?”陆嘉茉一时惊讶,旋即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道,“那我试试罢。”
陆嘉志点点头,是啊,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
临近傍晚,陆大川夫妇从镇上回来。
正逢大集日,集市上挤满了四方乡里赶集的人,人多了,东西便卖得快,就是路上太堵,到家的时辰反而比寻常还晚了一刻。
陆嘉茉早早做好晚食,一家子吃过饭,她就拉了娘进屋说悄悄话。
母女俩是如出一辙的急性子。
陆嘉志留下来和爹一块收拾碗筷,还不住地竖着耳朵往那屋探,虽没听见一字一句,但他嘴边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自这日后,茉姐儿便又开始出摊了,有时候是跟爹一块,有时候则随娘一起。蚕茧织成后,母女二人在家忙着煮茧缫丝,买卖的活便由父子俩担着。
先前问过卖蒸饼的大娘,陆家人方知时下摆摊这种小本买卖也是要收税的,只不过,日流水过五百文以上的才需上税。
他们的日收入远未达到这个数,自可安心地做下去。
仙草冻推出不久,果不其然招来了一些同行,其中就有同村的村民。
大家都是一条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凉粉草的事很难瞒过去。
陆嘉志不是没有疑心过,仙草冻的原料方子就是从村里传出去的,不然天下草木千千万,哪有那么容易就给摸出来。
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子干的。
只是疑心归疑心,却并没有追究的心思。反正这是迟早的事,知道就知道罢,如今他已不怕人知道了。
那些同行里,不乏做吃食的能手,做出的仙草冻味道不输他家的,但到底差了冰块,口感没法比。
哪怕镇上的人家住得近,能放井水里冰镇了再快速运过去,但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这个法子也维持不了多久。
故此陆家人的生意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倒因着仙草冻的名声越来越广,食客日益增多,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
茉姐儿自打成为家里仙草冻生意的“一把手”后,干得更起劲儿了,整日窝在厨房里研究新花样。
如今手头有了银钱,自不必像一开始那般一切从简。
他们花得起成本。
陆嘉茉便放开手去做,反反复复地调配了好几回糖浆的浓度,让其甜度更加适口,除此之外,她还在仙草冻里放了绿豆、花豆、大枣等作搭配,不仅吃起来口感层次变得更丰富了,卖相也相当诱人。
四月下旬,杏花村的杨梅就成熟了,她便又将杨梅泡进去,或者煮了酸酸甜甜的杨梅汁来浇。
陆嘉志作为家里“首席试吃官”,既惊讶于大姐的研发能力,这不就是上辈子常吃的烧仙草么?又不忘适时地提点一句,譬如:“加一些软糯的圆子如何?”
这里的圆子,亦叫元子,算是个头更小、且没有馅的汤圆。
陆嘉茉素来很听得进弟弟的话,一试,果真大受食客欢迎。
就这样,不同种类和份量的仙草冻,价格有别,丰俭由人,端的是有模有样。
在镇上卖了一段时日,一家子又决定推到县城里卖,小生意那是越做越红火。
—
五月五,端午节,艾粽飘香。
农家人过节简单,也不似城里那般多玩乐。陆家人天不亮起身,用艾叶蒸水擦过身子,在门前插上艾条,吃过炸菜角和粥,便各自开始一日的忙碌。
陆嘉志在屋里温习了两篇文章,又写完三张大字,一看窗外的日头,已接近午时了。他揉着微微发酸的手腕,听见“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摆放农具的声音。
“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陆嘉志赶忙倒了碗水出来。
陆大川今日下田,给庄稼灌水追肥,原先是要忙活一整天的,但他刚到地里,便撞见了村长一家。
村长家阖家老小齐出动,说是县城里有龙舟竞渡,去凑个热闹。
陆大川抓起水碗,一口气喝光,才抹了把脸上的汗,说:“想着今儿过节,闷在家里没意思,带你们进城去逛逛。”
“诶。”
陆嘉志有点纳闷,眼下时辰不早了,才说要出门?但既然爹发话了,他自也不会反对。
在屋里玩泥人的南南耳朵尖,一听到“逛逛”两个字,立马小短腿噔噔噔、小旋风似的跑出来,一把抱住浑身是汗的陆大川。
“逛逛!出去玩!”
父子俩顿时哈哈大笑。
简单收拾过后,三个人出门,花了三枚铜板坐上村头拉二趟客的大牛车。
约莫一个时辰出头,就到了县城。
陆家仙草冻出摊的位置基本是固定的,是以陆大川很快便领着儿女找到了妻子和大闺女。
今日她们出门晚了些,两大桶仙草冻卖得还剩个底,见到爷仨出现,母女俩皆是一脸惊讶。
陆大川也没耽搁,直接上手开始收拾东西,一边对妻子说:“先别卖了,就在城里逛逛罢,也该给孩子们添点东西了。”
一张大黑脸还隐约有点泛红。
吴玉芝又岂会不懂家里这口子什么个意思,只是也纳闷:平日里跟头水牛似的,只会种地的憨头汉子,怎地忽然开窍了?
但这么想着,心里头却忍不住有些欢喜。
于是,趁着天色未晚,陆大川牵着牛车,身后跟着妻儿,一家子在集市闲逛起来。
说起来,除了过年置办年货,他们还真没有一门心思地逛过集市,尤其是县城的。
县城节日氛围重,人多得摩肩擦踵,但集市上便宜又好玩的东西特别多,南南见到一样就“哇”地感叹一声,最后终于在小吃摊子扎堆的地方走不动道了。
吴玉芝捏了捏小女儿的鼻头,扭头瞧见那些摊档里有卖粽子的,便上前买了五只豆沙蜜枣馅儿的角粽。
吴玉芝将粽子一人分了一个,笑:“大过节的,都还没吃过粽子呢。”往年她会在家里做,可今年忙着做买卖,哪有功夫去折腾这些。
南丰县人吃甜粽的多,陆嘉志原先更爱肉粽,可惜这是个平民不大吃得起肉的时代,自也很少见肉粽的存在。
但这甜糯糯的豆沙粽他也爱吃。
剥开粽子,一口咬下去,糯米油香、豆沙绵密,甜香可口,好吃得小丫头南南直眯眼。
陆嘉志并没有急着吃,他拿着粽子,目光却被后头一个笔墨摊子给吸引住。
虽说是摆在乱糟糟的集市上,但摊子上头笔、墨、砚俱全,且种类繁多,有些甚至成色不凡,连他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出来是好东西。
此时,摊前走来一对身材瘦长的父子。
二人一身青锻长衫,只颜色深浅不同,袖口和前襟皆用银丝绣竹叶纹,很是斯文儒雅。
做父亲的捡起三块砚台依次看了看,最终手里留下一块,看向儿子:“你可知这是什么砚?”
被提问的男孩儿,便学着父亲的样子,捡起砚台,先看,再掂,后摸,然后不疾不徐地答:“四大名砚之中,端砚质坚幼滑,龙尾砚莹润细密,洮砚碧绿如玉,最是稀少,而澄泥砚讲究雕刻。那么……”
他顿了顿,才续道:“这砚台,手感润,色黑深沈,纹理细密,想来该是江南西道所产的地道龙尾砚。”
父亲听罢,点点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随后,似是不大相信这小摊会有真的龙尾砚卖,又对着摊主好一通询问。
陆嘉志心里暗暗咋舌,一方砚台,竟有这般多学问,这便罢了,更叫他惊讶的是,那名男孩儿看上去跟他年岁差不多,却懂这么多,还能讲得头头是道。
简直如数家珍。
即便是上辈子,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陆嘉志自问在这个年纪也做不到他这般。
从前九岁的他,还只是一个贪玩爱吃的小屁孩。
更别说杏花村里的孩子们。
作者有话要说:四大名砚——参考自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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