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香椿头茬嫩芽冒了尖儿。
天蒙蒙亮,一簇簇水灵的椿芽傲然挺立在枝头,清新好闻的香味溢满院子,吴玉芝搭了梯子在上头摘,树下围着一大三小四个人,其中陆大川还顶着两只熊猫眼。
陆嘉志自觉不算吃货,这会儿肚子里的馋虫也蠢蠢欲动,香椿算时令菜,只有农历二三月可以吃吃。
大周有句民间谚语如是道:“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生木质。”
所以这道春日限定美味里,又尤以雨前的第一茬椿芽最为香嫩,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农户,都好这口。
茉姐儿看见她爹的熊猫眼就笑:“爹昨儿忙活了一夜,不去睡会儿么?”
杏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香椿,但有着“春日第一鲜”称号的香椿,受欢迎程度十分可怖,更别说头茬芽。每至香椿出芽前后,村民们都会昼夜不舍地守着,以防被别人给偷摘了去。
不仅要防着村里人,也要提防村外的人。
毕竟头茬椿芽拿去外头很是能卖个好价钱,有价无市的情况下,什么幺蛾子都会有。
观察到椿芽发了,陆家人便轮着值守了三天两夜,等到芽儿长成。
陆大川双手扶着梯子,不错眼地盯着妻子的动作,听见这话便哼了一声:“你这丫头片子,想将爹支走,好多吃几口是不是?”
庄稼汉子难得说笑,连跟他闹了多日别扭的妻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脚下险些打滑,吓得陆大川赶紧抓牢了长梯。吴玉芝站稳后,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那一夜聊天遗留的不愉快,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
陆嘉志悄悄和大姐对了个眼神,双双神色跟着松快下来。
大人闹别扭,小孩也受罪,这些天饭桌上都低气压,叫人怪不舒服的。
寅时开始,陆大川就用装了铁钩的长杆勾落嫩芽,落了一地的椿芽收起来,足有七十斤。吴玉芝摘的只是一些难以勾落的漏网之鱼,正好炒了给一家子过过嘴瘾。
很快滋滋的油香飘起,下厨的是茉姐儿,她将焯过水的香椿拌了蛋液,倒进锅里热炒。
陆嘉志在院子里捧着碗,嚼开松软嫩滑的蛋皮,感到椿香爬上舌尖,鲜得不得了,便看着一旁的大姐笑:“姐,你做菜的手艺不比娘差,要不咱以后开个食肆罢,保准生意红火。”
陆嘉茉只当他在说笑,笑着说:“我们哪有银子开店?再说了,我这手艺也就你和南南捧场。”
这话说得陆大川不爱听,连忙道:“爹也觉得好吃得紧,比你娘做得还好吃哩。”
话音未落,吴玉芝便一记眼刀子刮来,陆大川赶紧闭上嘴,生怕又惹了妻子不快。
—
一锅香椿炒蛋很快见了底。
才辰时二刻,早上七点半左右。
虽然只睡了上半夜,但陆大川一点也不觉得困,镇上逢二、八赶集,今儿恰好二十二,得赶紧将这头茬椿芽趁鲜卖出去。
椿芽要吃早、吃鲜、吃嫩,晚了就不值钱了。
一共七十斤香椿,陆大川点了六十五斤,装好放上车,连着一车萝卜,准备推到镇上集市卖。
吴玉芝看着丈夫,眼中又有几分愁,神色凝重地叮嘱:“别去县城。”
“好好,都听你的,不去县城。”陆大川应道。
吴玉芝了解丈夫的性子,怎么都放心不下,于是道:“还是我跟你一块去罢。”
“不用,”陆大川摆摆手,“你晚上也没怎么歇息,我真不去县城。”
陆嘉志心里隐约知晓爹娘这段日子为什么闹别扭,眼见二人僵持不下,他便趁机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想法说出口。
“爹,我跟你一块去罢。”
闻言,夫妇俩齐齐拿眼瞧儿子。
吴玉芝还以为他想去玩,忙将儿子搂过来,摸着他的头,说:“去镇上要走一个时辰,太远了。”
就这还是丈夫的脚程,儿子要走还得更久,脚底板准会磨起血泡儿,便又哄道:“长生想买什么,叫你爹买了家来。”
陆嘉志摇摇头,道:“我的纸用完了,常先生给我的笔也坏了,要去买些纸,还有……爹、娘,我想自己挑支毛笔,可以么?”
他同姊妹们有着如出一辙的一双圆眼,此刻眨巴眨巴的,说话又小小声,别提多可怜。
陆大川夫妇竟听得心里难受起来,村里别的这个年纪的娃娃,还在闹着要糖吃,自家儿子从没提过这种要求不说,买点纸笔,还要小心翼翼的。
纸笔又不是啥坏东西,都答应了让他识字了,怎能没纸没笔的?
孩子越懂事,当爹当娘的,就越发觉得自己不中用。
尤其吴玉芝,她心里那个原本尚未萌芽的念头,眼下,径直破土而出。
—
杏花村离玉山镇步行约一个时辰,说来也巧,离县城步行也就一个半时辰。
虽然划在玉山镇的辖内,实际却是夹在二者之间。
陆家父子二人最后没有走路,而是租了村长家的牛车。
陆嘉志如今身体好了很多,可跟常年劳作的庄稼汉还差得远,真的步行过去,遭罪不说,还会拖累他爹。
牛车稳稳当当地载着父子俩出了村,比步行快一些,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陆大川赶着车,莫名在岔路口前停了下来。
陆嘉志疑惑:“爹,怎么停下来了?”
陆大川一时没应,仿佛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开口:“没什么,我们继续走罢。”
陆嘉志又不认得路,只能点点头,说:“好。”
如此,陆大川便驶着牛车,准备往右边的道上去。
赶集日,路上也有不少村民来往,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
有同村的妇人扎堆去赶集,经过,问他们:“长生爹,又去县城吗?”
陆大川:“……”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拆穿,他干脆在陆嘉志面前承认了,朝那妇人笑呵呵地说:“香椿出了芽,给小川家送了去。”
陆嘉志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实适才他瞧见他爹的神色,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
但他看见爹那张晒得黝黑皲裂的脸,那句“爹不是答应了不去县城吗”就咽回了肚子里。
还是慢慢来吧,他爹对小叔一家的亲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爹自小没了娘,继母替代了娘的位置,他又和小叔一块长大,感情深厚些也无可厚非。
不就是吃点拿点嘛,蚊子吸血虽然叫人不舒服,却远谈不上致命。
是以,原先他还不觉得非得断了。
直到那日虎头告诉他,推他下水的正是堂弟陆安宇。
……
“为什么?”陆嘉志想不明白。
虎头摇摇头:“我哪里晓得。”
……
是啊,又不能魂穿堂弟,除了他自己,谁又真正晓得呢?
是玩闹,还是心思歹毒?
尚不可知。
但无论如何,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能做出推人下水,要人性命的举动,跟背后的大人的教育脱不了干系。
陆嘉志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儿,对陆小川一家也无甚感情,站在旁观者、局外人的角度,很容易便看清楚一些事情。
例如虎头有没有在撒谎,例如……
一只蚊子吸血吸不干人,无数只就不同了。
这一家子,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大黑峻的城墙映入眼帘,眯着眼看,能瞧见城门上刻着的“南丰县”三个大字。
陆嘉志头一回进城,伸长脖子不停地望,只觉得处处都是新奇的有趣的,但陆大川就很熟门熟路了,一下子找到个好摊位,位于一条人来人往的热闹的街道。
陆嘉志听了会儿街上摊贩的吆喝声,忽然觉得来县城也有县城的好处——他们能将萝卜和香椿芽卖个更高的价钱。
县城里虽没乡镇那种草市,但城中心区物价偏高,这样新鲜的农家时蔬也并非随处可见。
很快便有人过来问,是个脸圆圆的中年胖妇人,下巴还缀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哟,是香椿呀,头茬吗?”
陆大川忙说是的,那人又问怎么卖。
陆大川道:“三十文一斤。”
“这么贵!”胖妇人皱着脸,拿帕子挥了挥就要走人。
陆大川是个庄稼人,嘴笨,不懂如何说好听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提脚要走。
陆嘉志却知道,这不过是寻常的砍价手段,可是三十文一斤的头茬春芽实是再便宜不过,不能低了。只好帮腔:“这位娘子,我们家种的这是紫椿,比寻常红椿甜一些,涩味少一些,可好吃了,这个价格真不贵。”
可能是见一个小孩儿介绍起来头头是道的,胖妇人又来了兴趣:“哎哟,我咋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又不种地,只会吃,不好吃咋整?”
看见她有了要买的意思,陆嘉志更来劲儿了,拿起一把香椿芽,掰开给她看。
“我看娘子是个讲究人,挑选香椿芽其实也是有讲究的。比如要选枝叶红的,短壮肥嫩、香味浓厚的,还得不超过两指长,是为上佳。”这些都是娘在摘香椿芽时候说的,陆嘉志听过就记住了,“您瞧瞧,我们的香椿芽是不是都这样的?都是好东西呐。”
这下胖妇人真被说动了,她每年春天都吃香椿,却不曾知晓,小小的香椿芽,也有这般多学问。
看来这孩子是个实诚人。
陆嘉志又道:“紫椿肥嫩,但也要吃头茬,第二茬勉强,第三茬就不行了,口感太老,我们这些都是早上刚摘的头茬椿芽,鲜嫩得很嘞,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买还了得。
胖妇人赶忙掏出钱:“给我来十斤!”而且边掏钱还边有一种这钱不花自己就亏大了的感觉。
陆大川嘿嘿一笑:“好嘞。”
接过钱,捆好香椿芽,他才得空夸夸儿子:“我们家长生真的太厉害了。”
唉,可不就是。上辈子他早早去了的爸妈就是做生意的,陆嘉志从小耳濡目染,也有些做买卖的心得。
快两个时辰过去,在父子搭配合作下,一车萝卜和香椿眼见着卖得差不多了。
他们很幸运,有名酒家负责采买的伙计,看过他们的萝卜,便直接将剩下的都要了,省了好多功夫。
陆嘉志指着麻袋里剩下的香椿,问:“爹,这些不卖了么?”
里头还有十斤,能卖整整三百文呢。
陆大川眼神闪了闪,摸摸鼻子:“这些,是给你小叔家留的。”
陆嘉志“哦”了一声。
他们自个儿家才留了五斤,却要给小叔家整十斤。
他也不知道该说他爹什么好,甚至在想,如果此刻就将堂弟做的事说出来,爹是否会去撕破脸,质问他们一二。
堂弟若是否认,爹又该如何?
罢了,陆嘉志不喜欢这种二选一的难题,推己及人,自然也不想为难他爹。
于是拉着陆大川的衣角,说:“爹,我们先去买纸笔罢。”
—
才过了午时,日头还早,陆大川看着儿子巴巴的眼神,哪里忍心拒绝,便将儿子抱上牛车,牵着慢慢走。
陆大川没买过文房,问了路人,才来到一间装修普通,不大不小的书肆。
先前陆嘉志用的毛纸,其实就是毛头纸,村里人拿来糊窗用的,纸质粗糙,吸水性极差,在上头写字不仅费劲儿,字也难成形。
笔、墨也是,老秀才剩下不用的,笔头的毛都糙开花儿了,墨块小小一块,要省着一点点地用。
陆大川晓得儿子是想为家里省钱,轻易不吭声,好容易吭声了……他捏了捏身上新得二两银子,决心给儿子买齐全了,还都要买好的。
结果一问,价格高得吓人。
想买好纸好笔的心,顿时歇了一半。
书肆掌柜也是个有眼色的,见父子二人穿着粗麻衣,瞬间了然,便没有拿那些贵货出来。
但介绍一番还是免不了,毕竟客人要买什么,还得客人自个儿挑。
纸张的种类有很多,麻纸、棉纸、竹纸等,宣纸就是白棉纸中的精品,读书人用得多。
但显然不包括他们这样的农户之家。
一刀棉纸一百张,白的要一百文,黄的也要八十文,麻纸便宜些,白的一刀五十文,黄麻纸一刀四十文。
普通砚台是石头做的,陆大川想这个好办,他可以捡了河石来打一方。
墨锭便宜的也要五十文,三两左右,还用不了多久……
陆大川又问了毛笔,狼毫、兔豪和羊毫,羊毫笔价格最低,一支小的也要三十文。
掌柜的看陆大川面露难色,便又笑着道:“其实还有更便宜的,就是有些残缺……”
“不、不。”陆大川立马打断了他,都打算好了要买好的,最起码不能是残次品,手上刚赚到银子,可不想委屈了儿子。
陆大川就是这样的性子,在他眼里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不若也不会对弟弟一家那般好。
陆嘉志连忙扯住爹,小声地说:“爹,我不用好的,能用就行。”
儿子的懂事让陆大川眼底一酸,他想到平时儿子那么爱写字,一遍遍地写,屋里的小水桶,总是不过夜就见底了。
最后,他反而一口气要了四刀黄麻纸、两块墨锭、一支羊毫笔。
掌柜的算盘一扒拉,一共二百九十文。
还好还好,他给得起!
掌柜的“哎”一声,麻利又仔细地给父子俩打包好,纸和墨这些都脆得很,稍不留神就弄坏了。
随后又帮着陆大川将东西搬到牛车上,端的是个服务周到。
陆大川放好东西,扭头却不见儿子,又迈回书肆,才发现陆嘉志正猫着腰在摸几本书。
看到爹进来,还一脸慌张地缩回手,生怕爹误会他要买。
陆大川冷不丁又被一刺。
书肆掌柜见状,笑眯眯地说:“那四本书成套的,厚实得很哩,又是府城的大书局印刷的,单卖要四百八十文,成套带走,一两八钱银子即可。”
这下不仅是陆大川满脸窘色,陆嘉志也被吓到。
——老天爷,古代这书真是贵啊。
“爹,我就看看,我们不买。”陆嘉志出口道,可目光还停留那几本书上,很是恋恋不舍。
今儿赚了二两银子,适才花去二百九十文,这套书要一两八钱,如此还差整整九十文。
九十文……他哪里有呢?
陆大川也想说要不先不买了,然而看见儿子喜欢得紧的模样,他实在说不出口。
陆大川神色踟蹰复杂。
过了一会儿,又好似过了很久,陆大川几乎是咬着牙下了决心,对陆嘉志说:“你在这里等会儿,爹马上回来。”
说罢,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陆嘉志眼角余光瞥见,他爹拎走了车上一只麻袋。
—
离开书肆的路上,陆大川没忘记妻子的嘱托,去了便宜的街市,买了六斤猪肉,两斤大骨。
猪肉十五文一斤,六斤要八十文。
骨头都是没人要的,只收了五文钱。
天渐渐地热了,猪肉不耐放,所以五斤用来腌制腊肉,剩下一斤让一家子开个荤。
家里盐和醋也不多了,分别花了二十文和五文钱买了点。
如此兜里还剩一百文。
这都是因着卖了那十斤香椿芽,多得了三百文,才得以买来的。
陆大川心里很是愧疚,但想起一家子的笑脸,尤其是儿子抱着那套书爱不释手的模样,竟莫名有一种如释重负感。
三百文,真的能买很多东西啊……
他回过头,几分豪气地问儿子:“长生,可还有什么想买的?爹都给你买了来。”
陆嘉志闻言一笑:“买糖,爹,我们去买几块方糖。”
听到买糖,陆大川还以为是小孩子吃的那种饴糖,居然是买方糖,又问:“买糖做甚么?”
陆嘉志拥有了笔墨纸和书,花费了家里许多钱,却不觉得有多肉疼,这些都是必要的,尤其跟白送给小叔家相比。想着再有一个月入夏,也该是他做点回报的时候了。
四本纸质印刷工整的书在金色斜阳下散发着柔光,他轻声说:“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