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送走家人,陆嘉志来到后院锻炼身体。
正值辰时三刻,七、八点钟的日头明亮却不灼人,照得陆家小院亮堂堂的。
杏花村最初兴起那会儿,人少地荒,陆家便分到了一大块宅基地。整座院子坐北朝南,用黄土夯起围墙,占地三百来平方,又分前后院,前院种着一株香椿,一株青枣。
院门正对着堂屋,堂屋左边屋子住着陆大川夫妇,右边的屋子则一分为二,分别住着陆嘉志和姊妹们。南南自小跟爹娘一块睡,可四岁开始就缠着要跟姐姐睡了。
这是三间正屋,正屋两侧又各有厢房,紧挨着厢房的便是厨房和仓房。
陆家人丁向来不旺,如此规模,无论是从前,还是对于如今的一家五口来说,都十分富余。
屋子都用青砖码得四方整齐,在村里并不多见。由此可见陆老爹那代家中的确殷实过,只是后来为了供小儿子念书,连瓦片屋顶都没舍得盖。
陆嘉志也学他爹那般,将那片片黑瓦瞧了又瞧,陷入深思。
在这个时代,要供养一名读书人当真负担不小,束脩、笔墨纸砚、吃穿用度,林林总总的支出足以将他们这样一个中等农户之家掏空,不然这瓦片也不会直到如今才能盖上。
陆老爹,即是他爷爷,也不会因为过度劳累,早早去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念书考学才行,不然一家人一辈子囿于小村落之中,过着随时风雨飘零的日子,实非长远之计。
当然,说到念书一事,陆嘉志不能说半点私心也没有。
上辈子学业未完,人生就戛然而止,实在遗憾。这一世,他想弥补这个遗憾。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好好谋划一番,一刻也不得松懈。
想着想着,陆嘉志开始吸气——呼气——,随着均匀绵长的吐纳,头脑逐渐放空,满腔思绪也汇入深潭,平静了下来。
今天练的是太极拳。
从前院穿过房屋,是更为宽阔的后院,分布着茅房、鸡圈、牛栏和两片菜地。
除了村长家,此地的村户皆几家合用一头耕牛,陆家亦是如此,因而此刻牛栏空空如也,那老伙计正在别家轮值呢。
后院虽然杂乱,却胜在僻静,不用担心时不时有熟人路过,看见他张牙舞爪的,保不齐得问上好一通。
大半个时辰过去,陆嘉志耍完两套太极拳,身上已然汗津津的。
太极拳法讲究刚柔并济、松沉柔顺、用意不用力,既能避免免肌肉和关节这些地方的损伤,又能通经活络、颐养身心,很适合他现在这副身体练。
是以出汗了也不觉累,反倒通体舒畅。
陆嘉志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念书费脑也费体力,身体素质跟不上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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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日头不大,陆嘉志拿了块干净的旧布擦了擦汗,往仓房走去。
仓房堆着去岁的谷物、今春的种子和过年时候用的杂物——这已经是清过一轮的了,否则几大袋凉粉草还没地放。
陆嘉志将凉粉草一一抱出,搁到后院竹制的矮棚上晾开。
这些草去年只是晾了个半干,堆叠在屋里焖了一个冬才发酵变黑,这段日子晒至足干,如此做出的凉粉不仅颜色更深,味道也更醇厚。
矮棚很大,寻常什么都晾,故此他特意避开年前晾过腊肉的一角,避免沾染上腊肉的熏味。
下过几场雨,腊肉味儿仍是冲不净。
但一想到腊肉的美味,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原谅。
晾完凉粉草,陆嘉志又从后院东侧挪过来两大麻袋混着泥土的幼株。
这些幼苗,都是昨儿爹娘去河沟边取回来的。
二月草长莺飞,村里的凉粉草春风吹又生,齐齐长出了嫩绿的幼苗。
陆大川夫妇作为地道的庄稼人,听完儿子所说的移栽法,自是没有半点不明白,拣了两把锋利的小刀便出门,去到河边,找到凉粉草,老练利落地将嫩苗从根部劈开分株。这样既不会坏了原有的草株,又能得到可以栽种的新苗。
不到两个时辰便搞定了。
回到家,陆大川就扛起家伙,吭哧吭哧地将后院两片菜地翻松耙细。
这一切,陆家人都守口如瓶,丝毫没有透露给别人。
甚至在陆嘉志提出腾出两片菜地,不种菜转而栽凉粉草时,夫妇二人都只是想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有家人如此,陆嘉志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感激,更坚定了要让全家过上好日子的心。
那就,从手上这株小苗苗开始罢。
如此想着,手一伸,往前一送,一株嫩苗便稳稳地立于泥土之中。
“二哥,在做什么?”
原本在房里睡回笼觉的南丫头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站在哥哥背后眼巴巴地望着。
“诶,南南怎么出来了?哥在种地。”陆嘉志扭过头应道。
他想抱一抱小妹 ,奈何手脏,只好扬起个大笑脸。
南南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眸,瞅了瞅他手里的幼苗,又瞅了瞅菜地,跃跃欲试地问:“二哥,我来帮你可好?”
陆嘉志不由诧异:“南南会种地?”
小丫头拍拍小胸脯,奶声奶气又十分从容地说:“不会,二哥教我啊。”
……
这么大点的小人儿就懂得心疼哥哥,主动帮忙,陆嘉志自然无法拒绝。
好在要使力气的工作早就干完了,移栽幼苗也不是多难办的活儿,陆嘉志便让小妹蹲在他身旁,递给她一根幼株。
南南便根据哥哥的示范,依样画葫芦地将带根须的幼株植入土里,埋好,张开两只白嫩的爪子轻轻将草株周围的湿土拍了又拍。
陆嘉志轻轻勾起唇角,心道他家小妹可真是聪慧能干。
两个人忙活许久,陆嘉志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日头即将来到头顶。
陆嘉志赶忙把最后几株幼苗插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又拍干净小妹的衣裳:“走,我们吃饭去。”
不想小丫头抱住他胳臂,吧砸两下嘴,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小声开口:“哥,我想吃枣儿。”
陆嘉志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只小馋虫呐!
于是在生火热了早上娘闷在锅里的馒头和杂粮粥后,陆嘉志又拿长杆去前院敲了几个青枣下来,荡过清水,一起摆上桌。
青枣深秋成熟,二月已经差不多快过季,故而树上的青枣个头都不是很大,水份也不多。
但许是干了半天活儿的缘故,兄妹俩都觉得这枣子格外清甜。
—
农活不用干一整日,午时刚过,爹娘和大姐进门的声响就将午憩中的陆嘉志唤醒。
这下小妹也有人看顾了。
他起身掬了一捧冷水洗脸,简单拾掇一番,跟家里人道了一声,便背着书袋去往老秀才家。
常秀才单名一个“浔”,年近花甲,原是县城人士,十八年前来到杏花村,定居了下来。
去年父子二人拜访过后,因不是正式收学生,所以常秀才只和他们约定好每月授课八次,每次半日,算是带他识字,顺便开蒙。
常秀才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却和村里整日笑呵呵的老头子不同,说好听了是性情洒脱不羁,说难听点,脾气特别臭。
他对村里人莫不都爱答不理的,不给半分好脸色。
且他无妻无子,独来独往,平日里闲着没事干,唯一的消遣和爱好,约莫便是喝酒。
之所以会答应教陆嘉志识字,并非陆大川提的那两坛子酒起的作用,而是因为——陆大川曾对常秀才有恩。
十八年前,那个冬天特别冷,积雪有半尺厚。陆大川从山里拾了一捆柴火背回家,一路上莫说人,连鸟都见不着一只,然而还没回到村里,冷不丁看见路边躺着个人。
走近一瞧——那人脸朝地背朝天,寒冬腊月的穿得特别单薄,这样躺在雪地里没多久就会冻死,或许……已经死了。
这下可把陆大川给吓坏了,当即放下柴火,把人翻过来,却又被唬得连退三步。
只见那张沾满雪点子的脸乌青发黑,又一嘴污血,形如鬼魅。
这、这不会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罢!
但他到底生性纯善,不是那等见死不救的人,只好壮着胆子伸手过去一探。
还好,还有气儿,是个活人。
许是因着渴极,直接抓了地上的雪来吃,才会磕出满嘴血。
村里没大夫,雪地也不好推车。
陆大川那会儿只十四岁,瘦猴儿似的半大少年,硬是将常浔杠在背上,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里地去找大夫。
常秀才终是捡回了一条命。
陆嘉志想,也许这就是常先生从没有对他甩过脸子的原因。
这份恩,可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
他听娘亲说过,十几年前,爷爷带着小叔去到常家,求指点功课,常秀才连话都没听完,就直接将人轰了出去。
啧,果真是脾气相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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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只要考上了秀才,即可见官不跪、免除赋役,在稍微富庶的州县,官府还会按时给他们发放一定的米粮。
所以,能考个秀才功名,也是极好的。
常秀才原在县城还有一点家底,自被陆大川救过来后便变卖了,带着积蓄迁居杏花村,加上官府的补贴和一些“外快”收入,足够他一个人在村里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如此一住就是十八年。
常家的院子不大,只两间青砖瓦房,竹编的篱笆作墙,院门并没有关上。
陆嘉志刚迈入院子,就闻到了浓浓的酒香。
果然,来开门的常秀才满身酒气,手中还拿着酒瓶子。
“小子来啦,”常秀才笑嘻嘻的,丝毫没觉得白日买醉有何不妥,只招呼道,“快进来罢。”
陆嘉志点点头,喊了声“先生”,便跟着进了门。
常秀才教他的内容并不多,准确来说,他就没怎么教他。
幸而陆嘉志也并非真正的蒙童,这些古代小学生学的内容,上辈子基本都学过。
他有自己的计划。
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他认为自己首要学的有两点。
一是熟悉古文,让自己的思维从现代文转到文言文中,这跟学外语一样,要把外语变得跟母语一样纯熟,需要费一番功夫。
二是练字,科举考学跟现代的考试没什么区别,都是应试,每年有成千上万名考生交出成千上万份卷子,每张卷子在阅卷人眼前停留不过片刻,想要在瞬息之间抓住阅卷官的眼球,一手好字必不可少。
他从前不曾练过毛笔字,一开始写出的字只能勉强看出是字,离“形”、“神”、“意”之类的书法要求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陆嘉志用不起好的笔墨纸砚,常秀才这里自然也不会给他提供,他有的只是一刀毛纸,和一支老秀才的旧毛笔。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练得很认真,也只能认真地练。
今天是交功课的日子,陆嘉志从麻布袋里拿出一卷最近练的字,摊开,双手奉给常秀才。
哪想到,常秀才只扫了一眼,半耷拉的眼皮便轻轻撩起,略带惊讶地盯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太极拳相关,来自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