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牢门处传来的声音,阴影中的陆峰睁开眼看向陆悦容。
他双手撑着地面,支撑着自己缓缓站起身,来向着牢门口走去。笨重的锁链在地面上滑过,发出嘶哑难听的响声。
等到对方站到自己面前,陆悦容才终于感觉到,记忆里那个精明干练的陆峰,原来也被岁月催老。
“陆悦容。”陆峰嗓音沙哑地叫着自己这个陌生的女儿的名字。
陆悦容看着他,静静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对方讥讽地笑着,“做什么?我这个当父亲的,想见一面自己的女儿都不行吗?”
她也笑,“父亲?原来我还有父亲的吗?”
陆峰双手抓住牢门,睁大浑浊的双眼看向陆悦容,“你和你那个早死的娘一个臭脾性,令人厌恶!”
若是只说自己,她或许不会怎么样。但是辱及娘亲,陆悦容却无法忍受。
她冷了脸,“如果你找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那抱歉我不奉陪!”
说完,她便欲转身离开。
对方看着她,阴沉地笑着,“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陆悦容心头一跳,当初娘亲离世她才刚刚七岁,根本没有能力察觉娘亲的死亡有任何异样。如今时间已经相隔将近二十年,她也无从查寻。
她急忙说道:“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可以,那就要忙碌的将军夫人陪我这个阶下囚多说一会儿废话了。”
对方吊着自己的胃口,她只能妥协,“好,你说,我听。”
见陆悦容听话地留了下来,陆峰笑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娘什么吗?自命清高、目空一切,整日里只知道看些不知所谓的书籍。”
“我一个活人站在她的面前,比不上几本死书吗?我知道,她就是瞧不起我!是,她是世代显赫的大家闺秀,我只是个家道初兴的小官小吏。可是那又如何?她还不是落了个世族败落依附我为生的下场,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依旧瞧不起我。”
“一个依附男人为生的女人,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她是能考状元还是能入朝为官?作为妻子,她知道照顾好她的丈夫即可。”
陆悦容反问他,“我娘亲不符合你妻子的准则,你就去找别人?”
“有何不可?哦,我忘了,还有人是不一样的。比如说,那个成为泽安五年笑柄的邱戎。我的女儿可真是好本事啊,这一点倒是比你娘强了一些。”
她忍无可忍,“你的长篇大论说完了吗?”
“不,还没有。”
“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峰盯着她,似笑非笑:“当初府里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儿,现在也敢对着一家之长如此无礼。也罢,如今的你是将军夫人,大忙人怎么有空闲听我说话呢。你娘亲……”
陆悦容攥紧了拳头:“请你、继续。”
“我在小染的教育上花了很大心思,才打造出她泽安城里如此高的风评。所以裴瑀前来求亲,我理所当然把你和小染的婚事对调。”
花的心思、时间、金钱众多,自然是要让她在应该在的位置上创造更多的利益。这就是她的这位“父亲”的观念啊。
“没想到,我为了把裴瑀推上储君的位置,帮了他那么多,为他铺路、安排亲信从官。他最后竟然一事无成!真是废物!”
陆悦容折服于陆峰的观念,原来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事情。在官场上利用官职搅弄风云、结党营私,被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归根究底,他还是在惋惜自己没有成为国丈,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陆峰凑上前来,脑袋紧贴着木杆,用从未有过的亲切语气叫着她:“容儿。”
陆悦容头皮发麻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
“我们是父女,世界上再没有比血缘更亲密的关系了。”
“现在裴琰成为储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和邱戎关系那么密切,你给邱戎吹一吹枕头风,让他去和裴琰求求情,把为父放出来,啊。”
她觉得自己听到了笑话,“我有这么大能耐吗?”
“自然是有的!泽安城内都知道邱戎对你情根深种,你的要求他一定会听!实在不行,床笫之间……”
“陆峰!”陆悦容打断对方令她作呕的话语,此时的她已经处在愤怒爆发的边缘。
“这就是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出来?”
“我们是父女,我养了你十七年。回报我是你理所当然的事情。”
陆悦容怒极反笑:“你拿我当替换的物品时,不记得我是你的女儿。如今身陷囹圄,倒是记得还有我这个女儿了?”
“若是裴瑀果真如你所愿当了储君,恐怕我这个嫁给大皇子亲信的女儿,就是你必须除掉的对象了吧?”
陆峰狡辩:“怎么可能……”
然而她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陆悦容永远不会帮你。你是罪人,就要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
说完,她便转身要离开。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听他在说一堆不知所谓的话。
眼见着她离开,陆峰急道:“陆悦容!你真的见死不救吗?你要背上不孝的骂名?!”
陆悦容顿步,却并未回头,“如果不救你就是不孝,那我愿意背这个骂名。”
“难倒你娘亲的死因,你也不想知道了?”
她笑道:“无所谓啊,反正我只要知道罪魁祸首是你就行了。你都要去地下给我娘亲赔罪了,我有什么计较的。”
“何况,我更倾向于这是你想把我骗过来而编造的谎话,我娘她就是病故身亡。”
把戏被拆穿,陆悦容头也不回地离开。求生无望,陆峰站在牢房中抓着牢门,破口大骂。只是对方已经完全听不到他的叫骂声了。
陆悦容快步穿梭离开了刑部大牢,走出阴暗的环境,冬日暖阳照在身上,驱散掉刚刚满心的阴霾。
她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不愿意陆峰那个所谓的父亲占据自己过多情绪。
转过头来,她看到邱戎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她。
明明说好让他不用过来,还是来了。
邱戎走上前来,问道:“还好吗?有没有被难受到?”
陆悦容摇了摇头,“没有用,他说的全是废话。你呢,怎么来了。”
“担心你,便来了。”
“那我们回去吧。”
两人并肩而行。
她好像还没有问过关于这件案子涉案人员的处置结果,便开口问道:“陆府……已经被抄了吗?”
“嗯。”
“他们都是怎么处置的?”
“裴瑀终生囚禁,他的同党如陆峰一般罪行严重的三日后问斩,轻一点的流放南蛮之地。”
原来陆峰果然是时日无多,才会想到找自己搭救。
陆悦容笑了笑,“我那个父亲一生都想在官场上大红大紫,最后落得满盘皆输、身首异处,真是讽刺。”
“既然他三日后问斩,那我便第四日离开吧。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出钱出力。”
“无妨,我还欠着你出诊的费用,正好抵消。”
她想了想,对方确实还欠着账,笑道:“那便一笔勾销。”
离开刑部衙门,陆悦容说道:“我想回陆府看一眼,就在外面看,不进去,可以吗?”
“可以。”
于是他们转道方向,向着陆府进发。
两人站在陆府正门前,府门上贴着封条,上方的匾额也已经卸去。昔日朱墙碧瓦,今时萧条冷落。
站在这里,她意外地想要追忆过去。
陆悦容抬着头看向前方,对邱戎说道:“小时候出入这扇门的次数会多一点,在娘亲去世之后,印象里被陆峰允许的情况下走出这扇门,好像就是出嫁的那次。不过那天你没来。”
她转头看向对方,笑问:“明明是自己的婚姻大事,却被别人左右。你当时是不是很生气?”
“……嗯。”
邱戎眼神中露出愧疚,陆悦容笑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不是翻旧账责问你,今天只是过来回忆过去的。”
说完,她不再停留在陆府门前,而是向侧面走去。在陆府外围绕过将近一半的距离,有一扇侧门藏在两棵树的缝隙之间。
“我以前一个人悄悄出府,都是走的这里。”
“不过我出门也并不是那么频繁,偶尔外出购入一些书籍。或者是月银不够用时,出门打一些杂工、抄抄书之类的,赚一点银子还掉在书局的赊账。”
说起过去的那些事情,陆悦容其实并不觉得苦涩。
在陆府里,她完全是被放任、自生自灭的模式,除了每月去账房领取当月例银,她不会与陆府任何人有所交集。
过得自由,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来得逍遥。
然而邱戎不这么觉得,听着陆悦容寥寥几句关于她过去的事情,他都觉得心闷得慌。
侧门上没有贴封条,她伸出手来试探地轻轻推了一下,竟然推开了。
“咦?”
陆悦容看向邱戎,小声地问道:“这不是我非要进去吧?”
她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后,穿过那扇门进了陆府,邱戎跟着她的脚步一起。
陆悦容走在那条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上,原本周围亮丽精致的陆府陈设,此时全部都蒙尘破落。
“现在回来看着这座府邸,原来在寸土寸金的泽安城里,陆府根本没有我记忆中那么大。”
她顺着道路一直走到自己的那座小院门前,院门只是虚虚掩着。
最后她还是没有打开那扇小门,就让它关住自己一切过往埋在记忆深处吧。
从陆府回来之后,陆悦容便等着陆峰斩首的那天。
期间因为无事,她还去了一趟城西的书局。只是时隔将近九年,那间书局早已换了掌柜,倒是令她心生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三天后,陆峰以及其他罪臣在泽安城正街中央的广场上被斩首示众。
泽安的百姓都还记得不久之前,城内发生的一系列动乱,对于这些罪魁祸首都深恶痛绝。
见他们被斩首,所有人都拍手叫好,欢欣鼓舞。
陆悦容站在人群里,看着陆峰人头落地。自此之后,她与陆家终于彻底地毫无关系,她只是陆悦容。
看完后,她去买了纸钱香烛以及贡品,还带上了镰刀小铲,独自一人去娘亲的坟墓上祭扫。
这么多年无人祭扫,娘亲的坟墓必然早已杂草丛生,陆悦容已经做好整理一番的准备。
然而到了那儿她却发现,娘亲的墓前竟然意外的整洁,甚至连墓前石碑都被人换过新的。
就好像,她离开的这几年,一直有人不间断地前来祭扫。
作者有话要说:等下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