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赫然是邱戎的声音。
对方说完话,也放下了控制着陆悦容的双手,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陆悦容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仍旧愣愣地站在原地。
见她不动作,邱戎说道:“回去,待会儿戒严了。”
一句话又说完了,陆悦容仍旧没有动作。
于是邱戎不再管她,从旁边径直越了过去,要离开营帐。
他走到营帐门口,揭开帘子,外面昏黄色的光辉沿着缝隙漏入营帐中。
邱戎在门口停下脚步,借着光线向陆悦容看去。
对方微垂着一双恐惧的双眼,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
她显然被邱戎刚才的举动吓得不轻,到现在都不曾缓过来。
他神色不动,只有眉头微促了一下,然后便出了营帐。
帘子被放下,营帐中恢复一片黑暗。
陆悦容缓缓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臂弯里,控制着自己想要释放的哭声,只发出闷闷的啜泣。
好一会儿,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站起来缓了缓自己麻木的双腿,然后向着营帐外走去。
走出营帐之后,余光里,邱戎竟然还站在营帐门外的一侧。
她用泛红的眼睛瞥了瞥对方,便平静地离开了。
许是痛哭一场,发泄了情绪,那天之后,陆悦容再也没有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而邱戎,她也没有再见到。
五天后,军营里开始调动将士出营准备应战。
陆悦容想起那天,她见到的那位粮官忽悠北夷人的拙劣计策。连她回来之后仔细想想都想明白了,不知道北夷人会不会上当。
如果邱戎的计策都是这样的,那么他的威名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邱戎会那么讨厌自己,但是在经过这几次与邱戎打交道的经历后,对方在她的心里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一对相看两生厌的夫妻,不见面就是最好的事情。
又过了三天,战斗终于拉响。
军营镇守后方,一旦前方战线有任何动静,都要在第一时间给到响应。
所有军营中未出阵的人,也全都紧绷神经。
陆悦容前几天刚刚放松的神经再一次被拉紧,她只好不断找着事情做,不让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
这天,天色将近傍晚时,李溯揭开帐帘走了进来,说道:“来几个人跟我去战场上为伤员应急救治。”
陆悦容腾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药箱挎上。
向前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钟磬。
钟磬笑眯眯地和她摆摆手,“去吧,为师相信你可以。”
她无比认真地点点头,跟在众人身后出了军营。
一路上都是被担架抬着送入军医营的伤员。
来到战场上,战事已经结束。
一些伤势较轻的将士已经被送走,剩下的都是躺在地上的重伤之人,或是已经捐躯的战士。
跟着李溯来到战场上的军医,替换了先前的已经工作了许久的同僚。
陆悦容严格遵守着钟磬之前教她的内容,为这些重伤人员做简单应急的止血工作。否则轻易移动他们都会导致血崩。
这并不是复杂的工作,她见过师父做过无数次。所以当她离开了师父,第一次一个人救治伤员时,很快便从青涩走向了熟练。
日头渐渐西沉,晚霞晕红了整片的天地。
他们忙碌在肃寂的战场上,额头上沁出点点汗水。
终于,最后一名伤员也被送走。
陆悦容站起身来,毫无目的性地望着整片战场。
夕阳洒在折断的旌旗、长矛、断剑,分不清是夕阳更红,还是鲜血更红。
寥廓的天地,厚重的生命。这是陆悦容前所未有的新颖感触。
她嘴角带笑,转过身来准备回营。
视线转移,对上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看着自己的李溯。
她对着对方扯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因为她突然觉得,那些不愉快根本不是值得一提的事情。
李溯离得有点远,看动作,她觉得对方似乎极为别扭地“哼”了一声,说了句“回去”便转过身先行回营了。
陆悦容回了军医营,那里钟磬仍在忙碌着。
她还顾不上休息,便洗了手套上干净的外套便在一旁帮着打下手了。
约莫着又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所有的伤员都已经照顾完毕。
陆悦容扶着自家师父坐下。
钟磬坐下后,终于有时间看向自家的小徒弟,第一眼就乐了,“怎么变成小花猫儿了?”
陆悦容迷茫,“我脸上有什么吗?”
刚刚进门的李溯也看了一眼她的脸,道:“满脸血污,还笑得那么丑,是成心吓人的吗?”
“我又看不到自己的脸!”她急忙跑到一旁的木盆,打了清水仔仔细细地洗脸。
果然水没一会儿就泛了红。
“现在好了吗?”陆悦容问道。
钟磬点点头,“老夫的徒弟就是好看。”
李溯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就那样吧。”
陆悦容显然察觉了李溯对自己的态度软化了,想来是看到自己作为军医学徒还是足够敬业的,让对方对自己有了改观。
终于忙碌结束,师徒三个便一起用了晚膳,席上总是要谈论到今天的这场战事的。
陆悦容便问道:“师父知道今天这场战事的具体情况吗?”
“问你师兄,老夫不爱了解这些计谋打杀。”
她转过头来看向李溯。
李溯看着自己这位便宜师妹,起初确实因为邱戎的事情对她心怀偏见。
但是这些天对她的观察,还有今天下午的表现,让他看到陆悦容确实是有一颗医者仁心、是真心学医的。
他愿意放下自己的偏见,重新与这位师妹认识。
李溯反问她,“你知道多少?”
“我就那天看到个粮官给一个应该是北夷来的人下套。”
“嗯?可以啊,下套都看出来了。”
“小意思!”陆悦容小小地露出一个狡黠而得意的笑容。
“不过你们将军应该不会这么蠢吧?这么简单的陷阱,北夷会看不出来吗?”
“确实不会,因为这是计中计。你见过青淼山的地形图吗?”
陆悦容摇摇头。
李溯手指蘸着清水在桌面上给陆悦容示意。
“青淼山分为东西两峰。从北夷南下到绛贡,最近的距离就是两峰间这道狭长的谷道。”
“我们下午走过。”
“是。西北军军营北辕门正对的就是谷道出口,如果有北夷从之南下,第一时间就会被西北军围堵在峡谷之中。”
“绕过两峰,会有曲折的山道,也可以来往在北夷和绛贡两端的道口,只是比之峡谷之路,会慢上五六天,而且还是轻装状态。所以运送粮食的队伍,绝不可能只提前三天就能在道口与队伍汇合。”
“原来是这个原因,那看来我是误打误撞了。”
“说说看?”
“粮草应该不可能只走一条路吧?如果遇到拦截,不就是全军覆没。”
“这也是原因之一,所以这个计策一经传递到北夷,那边上峰必然会第一时间发现这是个圈套。”
“他们会怎么做?反埋伏?还是不动作?”
“都有可能,但是现在已经接近十月,留给北夷的时间不多,再加上将军对北夷军队现在那位上峰的了解,他有九成的可能会选择将计就计。”
“所以我们真正的埋伏在哪里?”陆悦容进一步问道。
李溯勾唇,“在他们回营的路上。”
陆悦容蒙了好一会儿,继而笑出声来,“邱戎怎么是个蔫儿坏的人。”
李溯也笑,“耍着他们不是很好玩么。”
“是是是,在那儿摆出一副‘我要伏击你’的架势,骗北夷千里迢迢赶过来扑了个空,等对方怒气冲冲回营,又在暗处放冷箭。北夷人免费表演一出猴戏,确实好玩。”
“不止如此,将军还特意在北夷到达的地方插了一面旗子,‘今日天色尚早,吾等正用早膳,诸位亦回去用早膳吧’,气得北夷人一路骂骂咧咧。”
陆悦容道:“他在气死人这方面上,确实是功力深厚。”
眼看着她就要想到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李溯也微微收起了笑容。
她转过头来,问,“没有了吗?既然是伏击,为什么我感觉西北军的死伤也挺严重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对比,北夷比我们严重多了,而且今天还只是北夷的分支军队来战,又吃了败仗。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为复仇卷土而来了。”
师徒三人又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之后,便各自散去了。
陆悦容回了自己的营帐,好好地泡了一个热水澡,清洗加解乏之后便躺进被褥里准备睡去。
然而,许是白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脑袋里塞满了东西,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在黑夜里静躺着睁着双眼。
那边和陆悦容聊了好久才离开的李溯,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先去找了邱戎。
他坐在下座却不发一言。
邱戎正在写今天战事的奏报,手中的笔不停。
“有话就说。”
“我想送一份见面礼给师妹。”他瞥向邱戎。
“多打包几本你那志怪小说。”
“送女孩子这个,会不会不好?”李溯思索着,“等等,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
“什么时候?我好像没有说过。”
“你可以出去了。”邱戎并不回答他。
“出去就出去!”李溯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刚一离开,邱戎也停下了笔。
他稍稍等墨迹干了之后,便合上了文书。接着立即出了营帐。
走着走着,邱戎竟然走到了陆悦容休憩的营帐外面。
他看着眼前并未有烛灯点亮的营帐,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里面尚未睡着的陆悦容翻了个身,目光聚焦在外侧的帐壁上,因为外面亮着的营灯,一道模糊的身影被印在了上面。
她猛地坐起,从枕头下面拿出自己的匕首,高声呵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