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悦容的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她已经被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了。
光线从大敞的房门照射进昏暗的房间中,刺得陆悦容抬起手来遮挡住日光。
陆悦染皱着眉头,用丝帕掩住口鼻,悠然地走到陆悦容的床前。
她看着陆悦容三天没有进食的憔悴身形,语带得意地问道:“既然最后还是同意了,又何必折腾自己这一遭呢?姐姐。”
陆悦容眨了眨眼,终于适应了光线。
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么心急,想来二皇子正妃之位对你而言,是探囊取物啦。”
陆悦染从五岁起,跟着母亲进了陆府,从一名外室私生女一跃成为陆府嫡女。
十年来,这位名义上的姐姐留给自己最多的印象,就是不起眼,不是值得一提的对手。
所以当她不愿意嫁给定亲多年的未婚夫,而这门亲事又无法辞退时,便想到让陆悦容代替自己出嫁。
毕竟,这是邱家和陆家的亲事。换了一位陆家小姐嫁过去,不也一样么。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印象里沉默怯懦的长姐这次却大了胆子,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甚至在父亲出面的时候,也毫无顾忌地顶撞了父亲。
此刻她被陆悦容的话语刺得怔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嗤笑了一声:“多谢姐姐的祝福,我知道姐姐十分羡慕我,毕竟呀,从小到大,姐姐的一切都来自于我的施舍呢。就像这次的亲事,不也一样么?”
说完,陆悦染便带着笑意,优雅地转身离开。
斜倚云鬓的玉钗摇晃出清脆的声响,昭示着主人愉悦的心情。
陆悦容看了一眼这位虚伪的陆家嫡女离开的身影,视线收回后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收回了。
她蜷缩起身体,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双手环抱住自己。
表情全部隐藏在阴影里,只有攥着衣裙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房间里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来人走到床榻前,坐到陆悦容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向一旁看去,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轻声叫道:“嬷嬷。”
安嬷嬷慈祥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小姐三天没进食了,老婆子熬了些粥,小姐快起来吃一些。”
有一滴眼泪快速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笑着点头,“听嬷嬷的话。”
说完,便牵着安嬷嬷的手,两人一起向厨房走去。
陆悦容生活了十年的小院子,和普通老百姓的居所相比,其实并不如何破落。
只是在光鲜亮丽的陆府里,这样一座小院子,却是寒酸到格格不入。
她们穿过走廊,右转没有几步就到了厨房。
陆悦容帮着安嬷嬷拿出碗筷,盛上粥,两人便面对而坐,沉默着喝粥。
陆悦容左手捧着碗,右手的汤勺无意识地搅动着。低着头,好长一会儿才问,“嬷嬷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把小姐送上花轿,老婆子再走。”
陆悦容抬起头,十分不赞同开口:“嬷嬷!万一……”
话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小姐。”
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话了,只看着那张慈祥的笑脸。
“老婆子知道小姐担心陆家人反悔,只是老婆子毕竟虚长了几十年的岁数,虽说是个下人,总还是有些头脑应付陆家人的。”
“可是……”
安嬷嬷摇摇头,“小姐为了老婆子安度晚年,搭进去了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时刻,老婆子怎么会让小姐空忙活一场呢。更何况……”
她顿了顿,用一种充满怀念的眼神看向陆悦容,“当年夫人出嫁就是我陪着的,如今小姐出嫁,老婆子怎么能不把你好好儿地送上花轿呢……”
明知对方是放心不下自己,陆悦容却只能妥协,她哽咽着回了句“好”。
喝完粥后,天色将将午时刚过。安嬷嬷毕竟年迈,陆悦容便搀着她回了房间午睡。
安顿完毕,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些银两,便独自从陆府后院那道常走的后门出了府。
即使这桩婚事来得猝然又令她心生抵触,她也不想这么抓瞎式的被嫁过去。
至少她想要知道一点,要嫁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陆峰为了说服自己,自然是极尽全力地夸赞对方绝对是良人,这是好亲事。
可是于她而言,她宁愿愿意选择相信茶馆里茶客们的闲聊,也不认为陆府的人说得都是真话。
假若自己听信了陆府的一家之言,那才叫愚笨。
于是陆悦容向着定远路走去,那里有泽安城里最受欢迎的茶馆。
越热闹的地方,聊起八卦的人就越多。
此时,陆悦容倒是有些庆幸,邱戎是位名满泽安城的青年将军,流传在茶馆酒肆里的轶事甚多。
否则,换成一名籍籍无名的成亲对象,她这去茶馆打探消息的方法可就行不通了。
到了茶馆之后,那里的客人尚未人满为患,小二领着陆悦容在窗边的座位上坐下。
陆悦容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一边品茗一边分神听着茶客们的闲聊。
大顼朝的民风并不那么严肃,即便是女子独身光临茶馆随意而坐,也不是一件令人讶异的事情。
距离邱戎回到泽安城已经过去一月有余,陆悦容并不能确定现在还有没有人在谈论关于他的事情,来到这里,也不过是抱了几分侥幸。
不过还好,她的运气不差。
和陆悦容隔了两三个桌子的那一桌客人已经开始谈论起了关于邱戎的事情。
客人甲说:“诶,听说了吗,邱家最年轻的大将军邱戎,还有不到十天就要成亲了。”
客人乙回答道:“听说了,邱戎将军过了年都已经二十三岁了,要不是邱家男儿必须远赴边关历练的家规,这个年纪都该有儿子了。否则,你说圣上为什么留邱将军在京这么久,还不是为了他的婚姻大事操心!”
“倒是不知道邱家是和哪家小姐定了亲?”
“我知道!我知道!”隔壁桌的姑娘立即插话,女孩子对于这些八卦总是敏锐,“是吏部陆尚书家的嫡小姐,我以前和她在一次茶话会上碰过面,听她家丫鬟提到过,陆家和邱家很早就定了亲。”
“原来是陆家小姐,那倒是个才貌双绝的好姑娘,配上战功赫赫的邱戎将军,倒能称得上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呀。”
“可是我听说邱将军成亲的不是这位陆家的嫡小姐……”
“诶?你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我听说啊,邱戎将军自恃军功,认为陆家这位小姐不过是续弦生的女儿,配不上自己威名赫赫的身份,于是和陆家改换定亲对象,换成了陆家原配的嫡长女。”
此言一出,茶馆中人言群起。
就连陆悦容,饮茶的动作也为之一顿。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出现在流言里。
“竟然有这种事情?邱将军打仗虽是一把好手,可这人情世故上就有点差劲了。”有人这样惋惜地说道。
喜欢关注八卦人则疑惑道:“陆家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位嫡长女?怎么从来没听过?”
而多愁善感的姑娘们又是关注另一面:“陆家小姐等了邱将军三年,竟然等来了解除婚约,天呐,她该有多伤心呢。”
当然也不乏邱戎将军的拥护者:“我绝不相信邱将军是这样的人,你们这种道听途说的传言就是恶语中伤!这一定是陆家自己悔婚故意放出的谣言!肯定是欺负邱将军已是无长辈在世的孤寡一人,所以给邱将军换了亲事!”
不少人附和这位仁兄的高见:“是啊是啊,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嫡长女也就是名头听着好听些,可比起悦染小姐才貌双绝还有身世显赫的外祖家加持,怎么看都是和悦染小姐的婚事更为妥帖。邱将军这样一位身经百战、武略卓绝的人,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陆悦容浅酌清茶,莞尔。
是啊,怎么看都是迎娶陆悦染更为合理。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蹩脚的流言传出呢?
很显然,是她那位好妹妹放出来的。
陆峰是好面子,但他毕竟是沉浮官场多年的一品大员。他再好面子,也不会蠢到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卸到邱戎这样一位手握兵权的将军身上。
只有陆悦染,把陆峰好面子的臭毛病学了个十足十,却没有学到半点老狐狸的本色。
光知道把自己摘干净,却没想过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得罪人。
至于陆悦染身后的那位二皇子,究竟有没有在这件事情里当过推手,陆悦容就没兴趣、也没办法知道了。
如果他想争一争那个位子,那他不会想得罪邱戎。
当然也不排除,为搏美人欢心,奋力而为呢。
在陆悦容慢酌浅饮了小半壶碧螺春后,茶客们的话题,终于从邱戎的亲事转移到了邱戎本人身上。
“不过话说回来,邱将军去绛贡的这三年,变化真不小。”
“是啊,以前一直听说邱将军是泽安城半数闺秀的梦中情人。所以邱将军这次回京述职,我就跟着大家一起在街道旁围观,那个面相凶的哟!”
“毕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已经身经百战,面相凶是肯定的。”
“岂止面相凶,那眼神也是冷得很呐!我记得当天有个心急的不小心蹿出去撞到了守卫的枪戟,邱将军一个眼神扫过来,噫,我在一旁都觉得煞人。”
接下来,茶客们又说了些邱戎战场上的事情,陆悦容七七八八的听了个遍。
时间差不多了,陆悦容抿了最后一口茶,在桌案上放了茶钱便离开了。
陆府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曾远远地见过邱戎一次。
那是邱陆两家刚刚定亲后的不久,陆悦染天天吵着要去见邱戎。
有一天,陆悦容出府时,在朱雀南街上看到了邱戎和陆悦染。
陆家家长终究是拗不过吵着要见未婚夫的陆悦染,放了她出门。
见到他们时,邱戎牵着马,马上是端坐着的陆悦染。
十二岁的陆悦染还带着些小女孩的骄纵,看见路边的摊贩卖着些好玩儿的好吃的,就指给邱戎让他买给她。
邱戎永远沉默着听从陆悦染的吩咐,第一时间递给她想要的东西。
当陆悦染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邱戎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
那时,她尚且年幼,眼含羡慕地躲在暗处,便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想着娇气的女孩子,果然更容易让人宠着。
只是,时过境迁,当初爱缠着邱戎的陆悦染也换了爱慕的对象。
而邱戎,又知不知道他的未婚妻喜欢上别人了呢?
还有一件事,陆悦容这几天一直没有想明白。
可以很确定的是,换亲是陆府一手策成的,邱戎没有理由更变亲事。
而在之前,不管是陆峰还是陆夫人母女,劝说她的时候,一直催促着让她同意婚事。
若是邱戎对亲事变动表达了任何不满,他们都不会这么急促。
那么陆府究竟用了什么理由说动邱戎接受的呢?
这件事,或许嫁过去就能知道,又或许过去很久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