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的内庭花园很大,又有琪花瑶草,奇木成林,萧云旗和明仪是从两个方向过来,又在两处分别驻足,一个观花,一个趴在太液池边的水榭闭目养神晒太阳,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很难有所交集。
不想明仪这头的声势阵仗实在太大,远远的,便惊动了与萧云旗形影不离的阿寅。
走兽六识敏锐,丁点的响动都能察觉,领地意识又强,听不得有人在他的地盘上高声喧哗,时间一长,难免坐立不安。
萧云旗很快注意到了它的躁动,随口问起身畔服侍的小内监才知,是明仪在那边,和人起了争执。
至于起争执的人和起争执的原因,他这几日窝在延英殿里养伤,倒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觉暗自称奇,一时来了兴致,起身带着阿寅,打算亲自过去瞧个热闹。
正好,就让他完完整整地撞见了他新娶的皇后从最初的耀武扬威、张牙舞爪,到被人一句话戳进心窝肺管子里,顷刻便溃不成军的全过程。
和那夜椒房殿的楚楚可怜不同,这一次的她没有哭。
精致的侧脸上不见半分晶莹,耀丽的衣鬓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凌乱不整。
唯有眼神,像是被人一下子吹灭的烛火,骤然失神,黯然空洞。
连带着她脸上先前所有的跋扈与骄狂,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看上去,远比地上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要凄然许多。
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萧云旗也差点被她骗了过去。
……或许也不是差点,他确实是被骗过去了。
否则,此时此刻的他,也不会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她身后,替她捂上耳朵。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驾临,众人匍匐跪迎。
明仪惊疑地回过头,对上他那双琉璃般冰冷又清透的异色瞳。
诚然这场戏的确是做给他看的,但她也万万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更没料到,他不仅出现了,还主动站出来,用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小动作,无声地护佑着她。
是又吃错药了,还是另有目的?
明仪暗暗戒备。
苏月慈在侧也没闲着,见是萧云旗过来,立即便又转过头扑到他的脚边,惨兮兮地痛哭起来:
“陛下…陛下……但请陛下为贱妾一家做主,皇后殿下妄图干预朝政,以极刑诛杀朝廷命官,如此草菅人命,不顾天家仁义之名,实乃僭越犯上,等同谋逆的大罪啊!如今她为泄私愤,还故意□□我苏氏门楣,欺我一门文弱孤寡,还请陛下明鉴,还我苏氏清宁!”
她的眼泪如河水决堤般源源不断,每一滴都像是提前计算过千百回般流得恰到好处,落在男人眼里,好似九天坠落的星子,只想赶紧替她拾起,为她遮风挡雨。
偏萧云旗与众不同,她越是哭,他心里便越是烦。
加之他在旁边又不是没听见他们之前都说了什么,此时心下更是跟明镜似的。
偏头看向苏月钦:“苏卿,朕念在你这妹妹为皇家诞育子嗣,清算罪王家眷同党时姑且饶她一命,可朕如今看着,她似乎不大领朕的情?”
苏月钦拧眉颔首,一脸的严肃恳切:“陛下,舍妹素来对陛下的恩德心怀感念,如今若不是出了实在要紧的事,否则也不会如此情急,随臣闯宫。臣等自知罪无可赦,但请陛下先容臣把话与皇后说完,之后陛下便是要臣即可赴死,臣也绝无怨言。”
“皇后可愿听?”萧云旗问。
明仪答:“不愿。”
两个字斩钉截铁地砸在地上,她已然拾捡好了情绪,眸中重又燃起她的光,“臣妾与苏相公早已无话可说。”
“不过,”
眼波流转间,她恢复了最初的姿态,气焰嚣张,媚色如妖,“本宫倒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不如这样,苏相公陪本宫玩个游戏,只要苏相公能赢,本宫便收回成命,不再逼迫你们蓝田苏氏收容苏难。”
“什么游戏,你又想搞什么鬼?”苏月钦戒备森严地咬牙瞪着她。
他越是着急,明仪便越是想作弄他,于是便也没有立刻说明,只歪头在离自己最近的魏宫令耳边故弄玄虚地低声耳语了几句。
魏宫令听完,脸上虽略有变色,但她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花样儿没见过,当下也不算太过惊奇,扭过身便把明仪的要求与底下的宫女太监吩咐清楚。
由着他们先将地上哭得不成样子的苏月慈架了起来,又取来两把波斯进贡的宝石短刀,一把奉与明仪,一把递给苏月钦。
苏月钦见了那刀,心下虽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也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妙,当下也没有立刻去接。
萧云旗亦对她这一时的灵机一动生出几分好奇,很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哪怕背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却也还是生忍着,静立一旁。
明仪果然也没叫他失望,只见她拿到那把只有女人一掌长的小刀,拇指轻轻一顶,便将雪亮的刀刃从镶满细碎宝石的刀鞘中顶了出来,在日光下晃出一段刺眼的银光。
然后,便见她一边转着刀,一边朝已然被架起来,箍住脸的苏月慈走了过去。
下一刻,她手里的银光闪了又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苏月慈白净无暇的脸颊上划出了一个大小得宜的井字。
血当即从她划出来的刀痕里渗出,连带着锥心的刺痛也如影随形地降临在苏月慈身上。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尖叫,浑身上下抖若筛糠,像是在发怒,又像是在止不住地恐惧。
“夏侯明仪!”
苏月钦旋即也跳了起来,却被身边两个早前便摁住他一次的内侍监再次狠狠摁了下去。
正美滋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的明仪回过头,看见温润如玉的他这一刻却像是发了狂的恶犬般冲着自己龇牙狂吠,嘴角控制不住地飞扬而上。
“苏相公也想起来了吧?这个游戏还是小的时候,苏相公教会本宫的。”她故意眉飞色舞,装得一脸天真蒙昧地道,“不如咱们还像从前一样,本宫画圆,苏相公画三角,谁先连成一线,谁便算赢,如何?”
这次明仪倒也没说错,这井字棋确是少时在凉州时,苏月钦教她玩的。
那时他们难得有机会离开云阳王府,陪着萧觉去见一个大漠里的商旅,洽谈一些那时的她还听不懂的事情。
苏月钦怕她在旁边无聊,更怕她烦躁起来给他们惹事,便抽空教会了她自己跟自己玩井字棋。
她自小被云阳王逼着习武背兵书,甚少有自己玩乐的时间,那些与她同龄的孩子都玩腻了的东西,她甚至见都没见过。
是以哪怕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井字棋,也让她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一直都不曾打搅他们谈话。
后来,她没事的时候,百无聊赖也会自己悄悄玩一玩,即使她已将那区区几种解法倒背如流,但还是能一个人玩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在萧云旗逐渐不来看她以后,她都是靠着这个她唯一会的小把戏,熬过很多个漫长而寂寥的夜。
而今她也是心血来潮,看着苏月钦冷不丁就想起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只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当初他们的棋盘是脚下的大漠黄沙,现在却换成了苏月慈的脸颊。
地方虽然变得小了,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玩兴。
没等苏月钦开口拒绝,她便已经再次转动短刀,任刀尖在苏月慈的脸颊中心,割出一道圆形的血痕。
苏月慈痛得尖声大叫,胡言乱语着求苏月钦救命,明仪嫌她聒噪,便干脆让人用巾帕堵上了她的嘴。
过后,方又回眸看着苏月钦,“苏相公,该你了。”
“夏侯明毅,你……”
苏月钦这一刻俨然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了,斜眼看见宫人奉与他的另一把短刀,心下忽然泛出一阵凛然的无畏,抓起短刀就要刺向自己的心口!
谁知却被边上一直不作声的萧云旗冷不丁让人拦住,轻飘飘道:“苏卿若胆敢当着朕的面寻死,朕灭尔全族。”
苏月钦震惊得瞪大双眼,失望之至地哀叹:“陛下!您怎可糊涂至此,放任佞后妖妃祸乱朝纲,残害忠良?!”
萧云旗却似充耳未闻,只转头看向明仪:“既然苏卿不识抬举,不愿陪皇后游戏,不如就由朕代他来陪皇后,如何?”
明仪与他四目相对了片刻,不禁故意阴阳怪气地阿谀一句:“陛下厚德,臣妾感佩。”
说着,倒也还真让人把苏月钦手里的刀抢下了递给了他,只等着看他到底会不会言出必行,和自己狼狈为奸,一起残害“忠良”。
萧云旗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见她这把戏新奇有趣,实在有些手痒。
不等她过多反应,他已将短刀握在手中,走上前在苏月慈的脸上落下一道三角状的口子。
他手上素来没个轻重,竟比明仪还不知怜香惜玉,一刀下去,几乎是贴着苏月慈的颧骨划过,好似要从她的脸上生生剜下一块肉般。
苏月慈本是一介养尊处优的弱质女流,哪里经受得住他这般折磨,当下便直接痛晕了过去,任由血泪在脸上狰狞,她自已无力招架。
“二娘,二娘!”
苏月钦看着如一滩烂泥般软下去的妹妹,心急如焚,忍不住冲着明仪大吼:“夏侯明仪你有多少恨、多少怨,你冲我来!二娘只是个弱女子,她不过就是想她的夫君多疼她,多看重她一些!她有什么错!你动辄毁她容貌,要她以后如何见人!”
“那我呢?苏月钦,我又有什么错呢?”
明仪径直迎上他的目光,口吻不高不低,不急不躁。
却一下子就把苏月钦问住了。
那是他们所有人都在回避的问题,人性本善,最初的时候,他们或许都会为了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感到愧疚,可随着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人便也麻木了。
他们学会了自欺欺人,学会了自我找补,学会了如何厚着脸皮,理所当然地要求她付出。
渐渐的,自然而然也忘记了,他们才是该说对不住的那一个。
只不过事到如今,明仪也不稀罕这句道歉。
她会这么问,也只是单纯地想噎住苏月钦,让他别这么聒噪。
“懿旨已下,苏难从此就是你蓝田苏氏的人,苏卿若还要废话,本宫倒也不介意在你侄儿的脸上也来两刀。”
说罢,她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再给,挥了挥手,便让人将他们兄妹二人都拖了下去。
只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范围,一阵无端的倦意从脚底袭来,一扫明仪眉眼间的凌厉,抚落她紧绷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她整个人就好像一头受伤的小野兽,虚张声势过后,有的只剩无以言表的疲累和落寞。
尤其是回眸看向萧云旗的那一眼,竟比她适才刻意做戏时,还要脆弱无助。
萧云旗心尖一颤,喉咙发紧。
心绪乱得好似又回到那天晚上,令他下意识便又想转身就逃。
好在这一回的他较之前理智许多,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抬眸时,努力咬紧牙关,令自己的情绪听上去一如往常般捉摸不定。
“皇后的戏演得稍欠火候,下次记得尽心些。”
明仪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略略思索,恍悟到他或许是在说方才他来时的景象,再看他一眼,眼神也已重见冷淡,“陛下何出此言?”
萧云旗幽幽道:“苏难齐勉于你,本是可助你振翅高飞的羽翼,你杀了他们,又引着苏氏兄妹进宫闹这一场,故意向朕暴露你的‘弱点’,无非是想让朕更加相信你可用且好拿捏,可以放心的将朝政交给你。”
明仪心下暗惊,知道他敏锐,没想到竟这么敏锐,这么快就能察觉到自己的全盘算计。
“陛下既已猜出来了,应该也能看出臣妾的诚意。何不考虑考虑?”
“朝政事上,朕有元中尉足矣。朕当初答应娶你,不过是一时兴起,从未想过与你合作。”
他这话当众落下,并未想过要避讳任何人,无形中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明仪脸上。
说完,更是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留下明仪一个人立在原地,在众人揣测的目光中,心冷如铁。
“秦医侍,下去以后别忘了本宫交代你的事。”
就算是被看破也无妨,她又不是没留着后手。
大明宫内,含元殿上,势必会有她夏侯明仪的一席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在脸上下井字棋不是尘砸的原创,灵感来源于一部古早电视剧《赤子乘龙》的情节,这部真的,主cp从小到大我get不到,副cp却让我嗑生磕死,特别是里面的小白龙姚烈,真的帅得我反复去世,到现在没事还会把他和他们的cut翻出来回味一下,大家闲得无聊也可以去康康,不感兴趣就当我没说,不必在意我的偶尔抽风,嘻嘻~
——下章就要入v啦,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码字不易,希望大家尽量不要白嫖,入”v当天会有全订抽奖活动,大家记得来看哟~
另:下本开《嫁东宫》,文案放这儿啦,大家感兴趣可以看看哦~
灵嫣是毅安侯嫡女,流落街头十多年才被侯府接回。
一朝认祖归宗,偏心的父亲祖母却要她代替养在身边多年的假千金,嫁给太子冲喜。
当朝太子魏珧自幼体弱多病,生性阴戾矜傲,
乞丐堆里长大的灵嫣哪里能入他的眼?
世人大多幸灾乐祸,等着看她这朵命途多舛的娇花被摧折碾毁
却不想大婚之夜,喜扇却开,她看着那人从重重红帐外朝她走来,竟是眸光一亮——
“你果然在这里!”
#
魏遥本贵为皇子,是当朝太子的孪生弟弟。
并蒂双生于国祚不祥,是以一出生,他便沦为兄长的影子,不得以真面目示于人。
然而他却依旧遭到兄长猜忌,派人暗算追杀。
重伤之下,还要被人当作牲畜,随意买卖。
他原已了无生念,这时,却有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娇小身影,用身上最贵重的玉佩将他买下。
用她瘦弱单薄的肩膀,扛起板车粗劣的麻绳,拖着他走回了人间。
他自以为时来运转,天晓得,她竟会是京城毅安侯走失多年的嫡女,还与当朝太子早有婚约。
与此同时,太子也找到了他。
#
“既然你那么在意霍家那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不如你来娶她好了?”
““……好啊。”
说话间,他手起刀落,见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