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仪让魏宫令办的两件事,一是去太医署和秦瑛说,次日便来见她。
二,便是传她的口谕,分别去请朝中命唤苏难、齐勉的两位朝臣入椒房殿受赏。
这两个人本都出身寒门,又于同年中榜登科,只不过却受限于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世,即使有了进士功名,也曾一度被闲置在家,无官可做。
为此,他二人便与寻常寒士大不相同,出奇地爱好钻营巴结,尤其是前面这个苏难。
想当初先帝驾崩,苏月钦随萧觉快马加鞭回京吊唁,不想终究来迟一步,让近水楼台的萧云旗捷足先登,在元景利的扶植下,继任了大统。
当时他们手中无兵无权,唯一能够有机会靠上的云阳王府不说远在千里之外,而且刚刚袭任云阳王的明仪胞兄夏侯明毅也明确说过,即便明仪嫁给萧觉,夏侯一族和三十万金麟军也决计不会掺和朝堂中事。
他们因此第一次错失了夺权的良机,但也有了理由可以常驻京城。
苏月钦也正是那一年新君继位后的第一场恩科加考中,一举中了状元。
自那以后,蓝田苏氏的名声在朝野内外更加响亮。
慕名想要上前攀亲结交的人数不胜数,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苏难。
尤其滑稽的是,此人为了能够攀上苏家这根高枝,非说自家本是蓝田苏氏的旁支,与苏月钦兄妹三人是没出五服的至亲。
论辈分,还得称苏月钦一声堂叔。
当时长安城里便都在笑,前有安禄山为权拜杨玉环为母,后有他苏大官人为禄认苏月钦当叔。
但无论是苏难这个人,还是京城里盛传的那些笑谈,自诩清正的苏月钦一直也都不曾理会。
任凭风浪起,他仍淡然如常,不动如山,丝毫不受影响。
苏难见他久攻不下,自己届时也已成了整个长安的笑柄,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既尴尬又为难。
恰逢不久后京中又闹起了苏二娘姻定光王府,明仪匹马闯关、二女争夫的戏码。
苏难只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既然苏月钦巴结不动,那他就换个人巴结。
眼看着苏家女公子即将嫁入光王府,虽是从孺人做起,但她身后可是太后和崔苏两家,而明仪却只有一个早年在战场受了重伤的病秧子兄长,日后光王妃的位置是谁的岂不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于是为了讨得苏月慈欢心,他特意赋诗一首,将单枪匹马杀进长安的明仪明褒暗贬,狠狠羞辱一番,甚至还不惜花重金让人将他的诗谱成了曲,在长安市坊间大四传唱。
谁知即使他已然做了这个地步,自命清高、眼高于顶的苏氏兄妹却依旧没搭理他。
反倒是明仪,听说他的诗作,不仅没有找他的麻烦,竟还主动将他引荐给了萧觉,一再恳请萧觉提拔信重于他,将他从个赋闲多年的散人拔为长安万年县丞,又从小小一个县丞坐到了如今工部侍郎的高位。
苏难对她感激涕零,一再承诺愿为她这个伯乐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但,仅仅也只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已。
自打他身居高位后,为了能更上一层楼,让长安中那几家盘踞已久的世家豪族将他接纳,他和他的家人便也开始学起那些门阀子弟的做派,变得骄奢淫逸,肆意妄为。
到萧觉登基以后,竟还为了在崔家和苏月慈这个新皇后跟前卖好,特意在苏月慈姊妹俩构陷明仪作弄巫蛊,谋害皇子一事上替她们做了伪证,更用他曾被明仪青睐的文采,亲笔起草了弹劾、攻伐她的檄文,将她彻底拉下了贵妃之位,成了掖庭宫的阶下囚。
然而这辈子可就不一样了,风水轮流转,在外人眼中看来,光王府一朝灭于明仪之手,苏月慈从高高在上的光王妃一落成了罪王遗孀,亏得还有太后外甥女这层身份在,方才勉强保住性命。
明仪却翻身成了大义灭亲、诛杀逆臣的大功臣,还飞上枝头,一跃成了后宫之主,中宫皇后。
而从苏难的角度来看,明仪被种下封魂针的这段日子恰恰就是她前世正式失宠于萧觉的开始,嗅觉敏锐的他一早便察觉到光王府变了天,早早便对她有了疏远。
可如今呢?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苏难这时也来不及怀疑自己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嗅觉敏感为何突然失灵,赶忙便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抹脸又来捧明仪的场。
从明仪还在华清宫时起,这工部侍郎家便送来了数不尽的珍藏厚礼,哪怕是在朝堂之上,也是他拉着同窗齐勉一起,梗着脖子地和崔肃、苏月钦舅甥俩唱对台戏,拼命为明仪说话,为她平安稳坐后位狠狠出了一份力气。
“这些日子辛苦苏卿和齐卿了,若非有您二位的鼎力相助,本宫今日也断然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同二位说话。”
还是那间东暖阁,还是那张铺了墨狐皮子的贵妃榻,明仪侧倚于上,但比起见秦瑛时随意穿着的寝衣,这时她已然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金红宫装,长发高挽做椎髻,满头珠翠,光华璀璨,隔着屏风便晃得殿外跪着的两人几乎睁不开眼。
但即使如此,跪在左侧那个方脸鼠须细长眼的绯袍男子还是能反应极快地说道:“能为皇后分忧解难,是臣等的福分、荣耀。更何况,于私,皇后与臣本就是旧相识,当初若非皇后赏识,也不会有今日的臣,臣为皇后,于公于私,都是理所应当的,还望皇后勿要挂怀。”
明仪闻言则笑,笑声清脆如银铃摇响:“苏卿果是官场上混得久了,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有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您是大才,本宫不过一介后宅女子,怎配与您是旧相识呢?”
苏难何尝听不出她笑音背后的深意,冷汗当即便下来了,赶忙学着那些谄媚的太监宦臣般轻轻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瞧臣这张笨嘴,竟还跟从前在您面前那般没个分寸,一时得意忘形,妄生僭越,真是该打,该打!”
明仪听不得屏风那面假惺惺的巴掌声,只是今日心情尤其不错,便尚能保持笑意,未曾立即发作:
“行了,苏卿且住吧。尔如今是朝廷重臣,陛下和本宫都还有的是能用上尔的地方,可别在这把自己打坏了,到时候只怕不是你向本宫请罪,而是得本宫去向陛下和天下臣民谢罪了。”
说罢,她还亲自从贵妃榻上坐直,一双染了红蔻丹的玉足又未曾穿鞋戴袜,踩着暖阁里的羊羔绒莲花地毯便走了出去,亲自将地上跪着的苏难和齐勉扶了起来。
“今日本宫请二位来,本是为了之前的事予二位赏赐的,若是这会儿就跪了,等会儿还不知要跪到何时呢,您二位也都是渐有年纪的人了,快快起来,跪久了对膝盖也不好。”
那姿态,那气度,还当真有几分一代贤后长孙氏代夫君礼贤下士的风采。
也正因如此,当她开口说出接下来的话时,他二人的脸上才会露出那般惊悚震撼的神情。
“来人,带两位爱卿下去受赏吧。”
“记着,要用大宛国新进贡的那几匹纯种大宛马,那马儿跑起来最是有力,分尸的时候两位爱卿也能少受些折磨。”
“五马分尸?”
苏家宅院中,报信的小厮口中“五马分尸”几个字刚刚落地,苏月慈便被吓得眉梢一跳,惊呼出声。
下意识就要故作柔弱地往她兄长身后躲。
通常这个时候,一向爱护两个妹妹的苏月钦一定会将妹妹挡在身后,拉着她们的手捏一捏,以作安抚。
然而这一回,他却破天荒地没有那么做。
只是怔怔地盯着报信的小厮,一动不动,一言难发。
报信的小厮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把后半句话说完:“其实也不是五马分尸,据说是在皇后登高观刑的时候,因觉着将人活生生四分五裂而死实在太过残忍,便又临时改换了刑罚,只因新的刑罚并没有名字,报信的人这才只说是五马分尸。”
“她…她又换了什么刑罚?”苏月慈白着脸问。
小厮磕磕绊绊道:“小人也没亲眼瞧见,只听说,是、是皇后命人将二位官人绑在广场中央竖起的木桩上,让他们面朝青天,平躺在地,再由宫人骑上大宛马从二位官人身上来回飞驰,任由马蹄将他二人的头骨踏碎,脑浆迸裂,血……”
“够了!”苏月慈这下再沉不住气,一声将其喝断。
那小厮原本便有些被听来的这些事吓着了,这下再被她突然的厉声言语一吓,免不了狠狠哆嗦了一下,脸色白得好像下一刻便会晕过去。
苏月钦却依旧沉着脸色发怔,干涩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就是不说一句话。
就快要等不及的苏月慈只能抓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兄长,那个苏难可是一直唯夏侯明仪是命的,齐勉与他素来亲近,前阵子他们在朝中为她封后的事,连舅父都敢顶撞……她而今却连这两个人都要杀,兄长,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月钦虽是男子,但身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宅门里的那些争斗也不是全然不知。
况自己妹妹的脾气秉性,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嫁入光王府后的这些年她明里暗里都做了些什么,尤其是针对明仪的那些算计,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眼下她会如此慌张,多半也是为着害怕她自己背着明仪拉拢苏难之事败露,明仪借机杀鸡儆猴罢了。
可若说她只是因此想要震慑一下苏月慈,显然也没必要下这么重的手。
但如果是为了旁的什么做出这种自断羽翼的事,一时半会儿,他却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值得她这么做。
况且即使事情走到这一地步已然过去了那么久,他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曾经凉州城外那个纵马驰疆、骄烈明艳的姑娘,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更加接受不了,每当她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里只剩下彻骨的憎恶。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最近每当一想起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出他回来那天,她衣衫单薄地倚在小皇帝身上,冷冰冰、媚丝丝睨着自己时的画面。
而且只要一想,胸口便会忍不住地发闷。
人都说了他这是喘症旧疾复发,可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
然而这莫名其妙的感受实在令人难以启齿,是以至今,他也只能继续在每个梦里,或是透过旁人的话语,自己给自己寻求答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眼下,更是给他心里那些有关她的、本来就如乱麻般难解的谜题又多添了一笔。
她到底在想什么?
恨什么?
又为了什么?
不想下一刻这时,却听外间一阵骚动,没等他回过神来,便听见一声太监的高喊:“皇后有旨,请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苏月钦速速接旨!”
苏月钦随即心口一荡,瞳孔悚然一缩,剧烈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苏哥别激动,仪姐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哈
(下章旗子也要来啦,预计会有一丢丢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