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意彻底傻了。
是啊,她夏侯明仪连太后都敢伤,又怎会问不出凤印何在?
原本她和崔太后已经算到,夏侯明仪若要夺凤印,以她直来直往的性子,定是不管不顾,直接往长宁殿里闯。
是以她们提前几日便已将凤印转移,暂藏于蓬莱殿。
当天又找了观马的借口支走皇帝表兄和后宫众妃,并在长宁殿布下人手,严阵以待。
她若胆敢在长宁殿和千牛卫动手,不说当场结果了她,也能借着人多的势将她扣在长宁殿,好好杀一杀她的气焰。
等她灰头土脸地回到椒房殿,按规矩。阖宫嫔妃和六局女官都应来向新后请安道贺,然此时人都在御马场,看她一个人怎么撑起这戏台。
即便她厚着脸皮追到御马场来,没有凤印,后宫众人照样有理由不认她。
至于皇帝表兄那里,他既一开始就未曾主动帮她讨回凤印,也便说明对这个新后也不是那么在意,新鲜劲儿一过,自然就抛到脑后了。
而她苏月意到底也是他名义上的表妹,自小相识,成婚后待她也一向非比寻常,她的面子,他肯定不会不给。
姨甥俩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总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只要拿萧觉的前程哄一哄,骗一骗,就能让她把心都掏出来的傻瓜,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殊不知,她们却根本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苏贵妃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另又有欺君罔上,串通后宫诸殿寻衅滋事之过,但念其初犯,又出自皇亲国戚,这一次只掌嘴四十,小惩大诫,再从今日起禁足蓬莱殿,闭门思过六个月便罢。”
明仪如是道。
沉甸甸的凤印在她身畔,从今以后,后宫诸殿要向她称臣,内监六局要为她驱策,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懿旨,所行的每一件事都是天谕。
她是大梁名副其实的国母,皇后。
苏月意今年不过十八,最是爱说爱笑爱热闹,也十分爱惜自己的容貌。
她与明仪细算起来倒也无甚直接的仇怨,是以明仪倒也还不是那么想要她的命。
只不过四十个嘴巴打下去,难免就要破相,再罚她半年不许出门、不许见人,本来也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百倍。
果不其然,苏月意立时便不乐意了,赶忙扭过身子跪下,再去求萧云旗:“皇帝表兄,你就这么看着这个疯女人如此欺负你的表妹么?妾哪里知道那马儿不是狮子骢,妾也是让人骗了呀!”
明仪本想让人将她硬拖下去,但见她求萧云旗时口吻娇嗔可怜,不由又有些好奇,想看看他会如何应对。
他方才是如何不露声色,袖手旁观,此刻,她便也有样学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他自己决断。
萧云旗抬眸迎上她的目光,一双异色幽瞳似笑非笑,深邃如潭,便是再耀眼的秋阳落进去,也照不透他的心思。
“表兄,表兄,你说话呀,你……”
苏月意一个劲儿的叽叽喳喳,急得像只跳脚的小麻雀。
话到一半,却见萧云旗忽而从宝榻上起了身,从高台上悠然走了下来。
与他一起下来的,还有他那头走哪带到哪的大虫。
猛兽庞大的身躯从苏月意的身边擦过去,毛茸茸的大尾巴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脸颊,又粗又硬的毛发如同一根根排列细密的铁针,刮得她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萧云旗径直来到明仪面前。
抬手,想替她将太阳穴边上沾到的马血擦拭干净。
明仪却下意识躲闪了下,没让他触碰自己。
他伸出来的手一顿,倒也不生气,只又伸出另一只手,揽过她的后颈,硬掰着她不许她躲,认认真真地替她一一擦拭脸上的血污。
“苏贵妃年少不懂事,是该好好管教管教。”
众人闻之见之,包括元景利和苏月意在内,俱变了脸色。
他的话也就罢了,要知道平日里这小皇帝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碰他,更别提主动去替一个女人擦拭脸颊上的污渍了。
“表……”苏月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依然有些不甘心,还想再试试。
却被萧云旗阴沉着脸侧过头,横来一记冷眼:“再啰嗦一句,朕就让人封死蓬莱殿的门。”
苏月意赶紧闭起嘴,也不用人来拽,自己便站了起来,领着自己殿里的人狼狈而去。
待她走后,萧云旗脸上的戾气倏尔散去,重新看向明仪时又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此,皇后可满意?”
他这话问得好似暗藏机锋,明仪不由警惕:“陛下何出此言?莫不是怪我罚的重了?”
萧云旗道:“欺君罔上是杀头的大罪,是皇后宽宏,只罚她禁足,朕怎会怪罪?”
明仪总算是看明白了,他哪是真在疑心自己与世家仍有勾连,分明就是性格恶劣,喜欢看人终日惶惶,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像傀儡木偶般提着耍。
当下笑意平静:“那就好。眼下既无宝马可观,臣妾殿中做的粉糍糕想也到了火候,臣妾便先不打扰陛下,暂且告退了。”
“粉糍糕?”难得有萧云旗没听说过的东西,一时有些好奇。
明仪淡淡道:“民间小玩意儿而已,臣妾在家时,常与兄长一起吃着玩,嫁人后便再没吃过了。今日不知怎的,忽然想得厉害,殿中也恰有人会做,便让人做了尝尝。”
萧云旗听出她的意思,点头道:“既如此,朕理应也该尝一尝皇后喜欢的味道。只不过朕稍后还有事,不若晚些再去看皇后吧。”
“陛下既要来,臣妾便让人多做些候着。”明仪笑得十分温柔顺和,却只在嘴角,笑不进眼底。
话音一落,也不曾多看他一眼,转过身又看向边上战战兢兢的一众嫔妃。
“不知诸位可否也有兴趣尝尝?”
这话的意思也是再明显不过,后宫的女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能听明白,当下纷纷朝她屈膝执礼,异口同声:
“妾愿随皇后,同往椒房。”
看着她们一个个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模样,明仪心下哂然。
也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亦然生出了几分恶劣的坏心:“得了,椒房殿的膳房不大,一口气也做不够这么多人要吃的量,诸位且先各回各殿,过后本宫自会让尚食局一一赏赐。”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待帝后的仪驾先后离开了御马场,便也赶紧四散而去。
明仪和萧云旗在御马场外的第二个岔口分道扬镳,各自回了各自的寝殿。
又是一日一刻不停的劳累,再加上接连动了两次刀子,明仪手腕上的针伤也比先前痛得更加厉害了。
在无人瞧见的凤辇中,她的额角已然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幸而这阵隐痛并未持续多久,不过须臾工夫就自行平缓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正想着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太医院寻个故人好好瞧瞧,便听见辇轿外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唤她。
声音不大,是以唤了她好几声,她方才听了个真切。
“什么事?”
“殿下,奴婢等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给个示下。”
“说。”
“适才殿下同陛下说的那个什么…粉…粉糍糕,殿中并未准备,也尚不知谁人会做,是以奴婢就想先向殿下请教做法,待回去之后便赶紧预备上,以免晚些陛下来了,没得招待。”
“不必麻烦,就算陛下要来,本宫也不见他。”
“啊……”
问话的女婢本想说点什么,可一经想起那几个清晨才被拉出去拔了舌缝住嘴的宫女,登时背脊发凉,连忙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明仪很受用她们的这份乖觉,清清静静一路,一行人安然回到了椒房殿。
晚来夜灯转凉,天也黑得早些,用过膳食后椒房殿上下便都点起了灯,关起了门。
恰逢殿中的魏宫令正带着人整理这些□□野内外给明仪送的各色贺礼,明仪沐浴更衣后闲来无事,也便趁着晾头发的工夫,和她们一起随便看看。
“这苏家也真是,不愿意送,便什么都不送就是了,作甚要送这么一张破箜篌,瞧,都旧成什么样了,赶紧的,暂且先放到一边,仔细让殿下看见了怪罪。”
明仪这厢正拿着朝中一位寒门出生的大臣齐缅送的羊脂玉观音坐像出神,便听见另一边的魏宫令小声嘀咕。
她耳朵灵,听见苏家和箜篌两个词,立时便抬起头:“苏家送了什么?”
魏宫令与她之间足隔了半座椒房殿,没想到她还能听见自己说话,吓了一跳,连忙赔笑:“回殿下,就是一张旧得褪色的箜篌,还有一柄普普通通的绢扇,没什么稀奇的,殿下还是看看其他的吧。”
“拿来。”明仪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魏宫令见状,不敢犹疑,连忙将苏家送来的两样东西盛在盘中,亲自奉与她。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明仪是读过书的,看着那一柄素面无绣、平平无奇的绢扇,怎会品不出苏家这种书香门第对她的嘲讽。
只不过这般矫情卖弄的做派,想来应该不是苏月钦,而是他那如今孀居在家的二妹苏月慈的手笔。
真正为苏月钦所赠的,应是这张旧箜篌。
说来这箜篌本是明仪之物,她自少时起便酷爱乐舞,但又因云阳王对她的苛责和监管,不允许她学也就算了,连看都都从不许她多看。
后来还是她阿兄见她实在喜欢,便想办法瞒着所有人,悄悄做了一张二十二弦的竖箜篌,在她十二岁时当做生辰贺礼送给了她,并得空便让楚听澜偷偷跟着自己学习箜篌技艺,方便在无人的时候教会她。
她很聪明,自小学什么便都是一学就会,一年不到便能独自奏出整首《凤求凰》。
记得那时她还和萧觉约好了,待下一次从暗牢中出来,便单独将曲子弹给他一个人听。
然而等她终于盼到了那一天,盼来的却是被不怀好意的庶兄告发,让盛怒之下的云阳王亲自冲到她住的小破院子,把她好不容易才藏住的箜篌翻出来,砸烂在地上。
那一天,也是她第一次和云阳王动手。
尽管她差一点就能打断他的鼻梁,可她终究还不是他这般身经百战之人的对手。
不仅输了,还被他罚进家祠幽闭,饿了整整三天三夜。
连同送她箜篌的阿兄,也被他们的父亲禁足在屋中,抄书百遍。
幸而萧觉得知了此事,在她尚还在家祠中与云阳王赌气的时候,便把她的箜篌修好了,等她一出来,又托苏月钦将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她。
并和她重新立下约定,待有朝一日他们能够逃离云阳王府、逃离凉州,再将这张箜篌亲自奉还,听她为自己奏上一曲《凤求凰》。
然而后来,他们是离开了云阳王府,离开了凉州,可明仪却再未见过这张箜篌。
而萧觉也好像全然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这个约定,终她一生都再未弹过箜篌。
没想到,重活一世,她竟然还能再见旧物。
但奇怪的是,此物怎会在苏月钦手里?
莫不是萧觉那个王八羔子早把他们的约定混忘了去,还随手把东西也赠给了旁人?
又或者,是他苏月钦为了故意恶心她,特意从光王府被烧得只剩一个空壳的废墟里将此物掘了出来?
哼,倒都是他们这双狼狈为奸的伪君子兄弟能干出来的事。
明仪一面在心底哂笑,一面不由自主地端起那张箜篌,信手弹拨起来。
本想着时间过去太久,琴弦定有松动,音色必然也还需重新调整。
谁知她随便拨了几个音,却发觉音色音调竟半点走、破的痕迹都不见,琴弦甚至都不曾因为光阴漫长而发涩,就仿佛昨日还有人再用着一般。
明仪暗暗吃惊,难不成苏月钦连她会将琴抱起来摆弄几下都能猜到,还特意替她换了琴弦,调了音调?
他吃饱了撑的?
明仪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手上不自觉多试了几个音,渐渐的,反倒是在下意识间把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凤求凰》弹拨了出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起初可能有些磕磕绊绊,越到后头,想起来的内容便越来越多,不经意便弹出了大半。
加之她也确实愈渐投入,一曲终了也未发觉殿中的宫婢尽数退去,只留一人立在窗边,静静听完她将整支曲子弹罢,方才抚掌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出自班婕妤的《怨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