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马场与椒房殿之间相隔甚远,是以明仪这一路便都是乘着一架朱漆描金的玄木凤辇,由八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抬着,徐徐而来。
又在众人如影随形的注视中,让随侍的宫娥掀开了辇轿的帘子,悠然从中步出。
当她出现在众人的视野范围内的那一瞬,整个御马场都安静了。
便是早已铆足了劲,全力备战的苏月意在看到她的这一刻,也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先前只因太后有令,苏月意虽厌恶她,其实却根本没见过她几回。
印象最深的,也不过是她初次上京,因擅闯光王府被押进长宁殿的时候。
那一回,苏月意随阿姊躲在长宁殿后面,隔着一架屏风,遥遥看见她,整个人风尘仆仆的,身上和脸上还沾满了泥垢和血污,看上去脏兮兮、臭烘烘的,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根本没工夫去关心她长什么模样。
记得那时她还和阿姊抱怨,阿觉表兄是从哪里招惹回来这么个乡野村妇,她往哪儿一站,我都忍不住替长宁殿的地砖感到恶心。
阿姊无声笑笑,却也是赞同的意思。
此后再见明仪,至多也不过是隔着车帘或是门窗,匆匆看过一眼。
以至于不论任何见过明仪的人再和她说起明仪的容貌,她都嗤之以鼻,全然不放在心上。
“陛下。”
眼下,看着一身紫红相间织金绣凤宫装,臂挽金帛的明仪仰着头步步走来,低眉见礼时是那般雍容妩媚,就连原本繁复累赘的华饰在她身上都是那样相得益彰,恰到好处,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她和从前的她是不是一个人。
其他从未见过明仪的深宫嫔妃亦然愣了神,原先还都在背后嘲笑她不过是个再嫁的残花败柳,在光王府时便已失了宠,如今更是比当今天子还要大上个两三岁,定然早已人老珠黄,徐娘半老,哪里会是她们的对手?
可现在,她光是走过来站在那里,不用说也不用笑,便能把最是娇丽可人的苏贵妃衬得黯然失色,更遑论她们这些小鱼小虾?
一时不知多少人转喜为忧,心落惆怅。
又有多少人不肯服输,斗志昂扬。
明仪素来敏锐,自然能够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中形形色色的情绪。
行了礼后,未等萧云旗发令,她便兀自直起了腰,回首环视群芳。
眼神里的冷冽令人仿佛眨眼间便来到冬天,被卷进狂风暴雪里,无法呼吸。
又似一把高悬颅顶的利剑,让人不得不弯下脖颈,低下头颅,向她道一声迟来的“拜见新后。”
最后,她方才将目光慢悠悠地落在全场唯一一个死撑着不拜的人——苏月意身上。
“苏贵妃,好久不见。”
于明仪来说确实如此,上一次见她,前世临死之前,她被断了手脚,拔了舌头,如祭牲般被封进一口又脏又臭的大瓮里,奄奄一息之时又被人粗暴地拖了出来,剜去双眼,削掉耳鼻。
而那时已被新皇册封为虢国夫人的苏月意,正陪着她的亲姊,新皇唯一的皇后苏月慈在一旁观刑,送她最后一程。
明仪到现在都还记得她那张娇艳殷红却刻薄歹毒的小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也是拜她所赐,她终在死前得知了萧觉对她的算计和利用,冷漠和伪装,看清了所有曾假惺惺将她接纳,实则只想吸干她的血,榨干她每一分利用价值之人的嘴脸。
为此,她倒有几分感谢她。
所以,与她说话的时候还能带几分笑意。
虽然笑得不是那么真心,甚至还有些漠然。
苏月意并不知这些,从她的角度,早就不记得上回见明仪是猴年马月了。
是以听她这么一说便觉十分莫名其妙,立刻趾高气扬地回敬道:“阿嫂这是记错了吧?咱们何时见过?”
话到此处,又故作惊觉地轻轻捂了下嘴,“唔…啊呀呀,称习惯了您阿嫂,一时又要改叫您皇后,实在有些不顺口,还请皇后殿下莫要见怪。”
说罢,也不行礼致歉,只气焰嚣张地看着明仪,摆明了要给她难堪。
高台上的萧云旗也不说话,只将眼前的爱宠阿寅叫到身边,一面饶有兴趣地抚摸着它背脊上皮毛,一面歪头盯着明仪,想看看她究竟会如何应对。
明仪却丝毫不放在心上:“陛下也是贵妃的表兄,无论贵妃如何称呼,本宫都担得起。倒是贵妃,既得了狮子骢这么珍贵稀奇的宝物,怎的只邀陛下和群妃共赏,独独没有邀请本宫和太后?”
苏月意傲慢地哼笑一声,“太后礼佛喜静,不爱喧闹,赏马如此这般吵嚷又尘土飞扬的,自然不必去打扰她老人家。至于阿嫂您,您此时不该侍奉于太后左右,尽您新妇之责么?自古孝义仪礼为大,您难道不知么?”
明仪静静地盯着她,眼神越来越冷:“既然孝义仪礼为大,贵妃身为太后的外甥女,常常陪侍左右,却连太后因丧子害有失心前兆都不知,令太后骤然发狂,引刃自伤不算,还在这儿花团锦簇地大兴玩乐,岂非有失孝义?”
苏月意听着她说,从不可一世的跋扈,到不敢深思的愤怒震惊,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姨母怎么了!”
明仪却没有再搭理她,只是转过身,径直朝马场边上她方才骑过的那匹骏马走去。
马儿的确生得英姿勃发,威风凛凛,立在那里便比寻常的马匹要高大几倍,只不过比起真正的狮子骢,实在有些温驯过了头,竟这么轻易地就让人套了鞍缰,成了乖顺的坐骑。
哪怕明仪伸手去抚摸它的脑袋和柔亮浓密的鬃毛,它也不曾表现出半分该有的傲气和抗拒。
明仪当即了然。
难怪,萧云旗从一开始就只坐在高台上,一直不曾下场。
苏月意回头用眼神询问自己婢子,然而她们却也此前也未曾见过有长宁殿的人过来传话。
如此一来,要么是夏侯明仪在虚张声势,要么就是她对崔太后做了什么,辖制了她,让她无法及时传信出来。
并且端看她这么快就安然无恙地从太后殿中过来,又是这般淡静姿态,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苏月意一时再藏不住狐狸尾巴,连忙追上她,气急败坏地质问:“夏侯明仪!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对太后做了什么!”
许是她的声音太尖,声调太高,虽然没吓到明仪,却是把她手边的骏马惊了一个激灵,打着响鼻跺着脚,连连想要后退。
蹄边掀起的泥尘,一不注意便弄脏了明仪刚换的衣裙。
“夏侯明仪!你啊——”
没等她说完话,只见明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了骏马的脖颈!
霎时间,只听一声哀烈的嘶鸣,高大的骏马轰然倒地,浓厚腥臭的马血喷溅出来,正好溅了苏月意一头一脸,吓得她惊声大叫。
在场众人皆哗然色变,翻涌的血腥味激起萧云旗身畔猛虎的食欲,拱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嚎。
唯萧云旗面不改色,只轻轻挑了下眉,安抚住食欲大振的阿寅。
“畜生不听话,本宫自有千百种令它听话的办法。”
苏月意呆愣了一瞬,立马悚然高声大叫:“夏侯明仪!我姨母可是当朝太后!你敢杀她,你难道真疯了不成!”
明仪泰然自若地把玩着手里沾有崔太后和烈马之血的短刀,转过头来看着暴跳如雷的苏月意。
她的脸上同样沾着马血,艳丽的鲜红色点缀在她瓷白的脸颊,竟不像是污垢,更似在为她秾丽的眉眼添妆,狰狞又英媚。
“本宫方才说过了,太后失心发狂,引刃自伤,眼下太医正在全力救治,贵妃大可放心。现在与其关心你的姨母,不如关心关心你的马。贵妃以次充好,将寻常骏马假称为狮子骢献于陛下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送一匹死的,诅咒陛下么?”
她的话里弯弯绕绕,用意虚虚实实,把苏月意本来的计策和思维全都打乱,脸红筋涨间,却也只是气得干跺脚,嘴硬道:“你当你是谁啊!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夏侯明仪,陛下在此,你如此大放厥词,是在说陛下有眼无珠,辨不清区区一匹破马的真假么!”
说罢,她转头便又换了张面孔,哭着扑倒在萧云旗的高台下,哀哀戚戚道:“陛下!夏侯氏一再出手伤人杀生,还空口白牙地污蔑妾,实是嚣张至极!疯魔至极!这样的人怎堪正位中宫,做我大梁国母?!陛下,您断断不能再容她了呀!”
萧云旗却仍旧一言不发,继续专注地用元景利的拂尘如逗狸奴般逗着阿寅做耍。
苏月意见状,还是不肯死心,回头冲边上几个一直依附于她的嫔妃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们也来帮腔造势。
谁知这群深闺妇人被明仪方才的举动一吓,畏惧不已,竟是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都没人敢站出来帮苏月意说话。
到最后,也就零星那么一两个人硬着头皮跪了下去,却也是咬紧牙关,使劲低着头,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说。
明仪见之则笑,“得了,苏贵妃,本宫是否污蔑了你,你、陛下心里都有数,你若还想要你这条命,最好现在就闭嘴,退下。”
苏月意闻言,愈加气急败坏,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头皇后,真把自己当做后宫之主了!我告诉你,没有凤印你什么都不是!休在这里跟我拿腔作势!”
“凤印?”
明仪一面擦拭着刀上的血,一面一轩叶眉,侧头看向御马场大门的方向,片刻不到,几个太监便簇拥着个手托金盘的小太监,恰恰好走了进来。
而那金盘之上,赫然便是一方凤啸九天的金印。
作者有话要说:嘶,ios定时是真的不好用,老是自己乱跳
(另:苏月意就是个张牙舞爪的小笨蛋,大家别被她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