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那小太监身畔另一人眼珠一转,抢着便来呵斥他:“糊涂东西!明知这时候苏贵妃正陪着陛下在御马场看那两匹新得来的狮子骢,蓬莱殿中定是空无一人,竟还来皇后面前多这个嘴,殊不知你是白长了个脑袋在脖子上,还是故意说来与殿下添堵的?!”
小太监被吓唬锝立马白了脸,满口称罪:“奴…奴婢不是,奴婢不敢……”
他瞧着只不过十二三岁,白净瘦弱,一副老实像,适才明仪让人帮忙跑腿,其他人尚不知她的厉害,暗里推三阻四半天才把他推出来顶事,眼下当着明仪的面便又来将他一通吆喝,瞧着平日里也没少欺负人家。
明仪最看不惯这种事。
犹记小时候在凉州,明仪虽有嫡出之实,云阳王府从上到下却始终只被当做夏侯氏的一把刀和阿兄的替死鬼看待,吃穿用度甚至都还比不上前头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
连累照顾她的楚听澜,也一应不受王府待见。
尤其是在她被抓去暗牢修行,几天几夜出不来的时候,常有人趁她不在,欺负楚听澜孤苦伶仃,将本不属于她的脏活累活全都丢给她一个人做。
倒夜香,运泔水,最过分的时候,连外院粗使家奴臭了几天的足袋都敢丢给她浆洗缝补。
明仪知道后虽替她找她们算过账,可终究防不住她们阳奉阴违,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待她一走,一切照旧,甚至变本加厉,将她赏给她们的拳脚和棍棒,通通还到了楚听澜的身上。
幸而后来明仪兄长得知了此事,默不作声便将最过份的几个刁奴蛮婢揪了出来,狠狠罚过,又在暗中周全照应,这才得以令她能在明仪出门后安稳度日。
为此,明仪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拜高踩低、跟红顶白之徒,当下更是厌烦。
只不过她实在懒得直接发作,只将自己髻边一支嵌宝珠的赤金凤钗摘下来,递到小太监眼前,径直道:“你,拿着此金钗,再带上几个人,去蓬莱殿替本宫办件事。”
这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言下之意基本可以算是是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亲信近侍任用。
小太监受宠若惊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在那里半天都想不起来去接她手里金灿灿的宝钗。
倒是他身旁其他几个太监,惊愕之外,亦都咬牙切齿地斜眼瞄着他,眼睛红得仿佛能滴血。
明仪却压根不理会他们,权当没看见一般,只继续径直催促着小太监:“得了,赶紧点人去吧,本宫可没多少耐心等你,另若有人胆敢不从你的,大可回禀本宫,交由本宫决断。”
得了这句话,小太监这才有底气将她的金钗接了过来,朝她重重一揖,回头领上几个稍微相熟些的,忙不迭便先行告退了。
留下适才呵斥他的太监以及其余几人,背上不觉发凉。
前者甚至仍不知错,继续自作聪明地揣度道:
“皇,皇后殿下……既有他们去蓬莱殿了,那咱们呢?可是要去御马场?”
“急什么,本宫的裙子脏了,先回去换一身再说。至于你们,是回去和元中尉交差,还是回自个儿原来的位置,都请自便吧。”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转过身,继续朝着椒房殿的方向扬长而去。
剩下那些太监在原地,心也凉了半截。
他们虽是让元中尉随手点出来的,但明摆着是他老人家专程送给皇后,到椒房殿受她差遣的。
眼下竟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哪件事做的不好,就这样被人家退了回去?!
如此不说是元中尉那边不好交代,而且最后竟然还让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捡了便宜,讨了新后的好?这让他们这些自诩的老油条们的脸往哪儿搁!
然而明仪才懒得理会他们这些背地里的小心思,径直便回到了椒房殿中。
此时殿中一应人手也都让元景利识趣地换了一批,新进的人大多眼生,这倒无所谓,左右之前那些人里她也没几个眼熟的。
幸而人倒都算乖觉,服侍着她将身上染了点人血和腥气的红裙用一身紫红相衬的织金华锦长裙换下来,整个过程安安静静的,既不多嘴讨人嫌,也不瑟缩不敢前。
就连再出门时的仪仗凤辇,不用她多说便也都打点妥当,尤是让她省了不少的心。
“摆驾,御马场。”
彼时,大明宫,御马场。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恰是跑马放牧的好时节。
虽有高墙四围,依山而建的天家御马场却依旧空阔浩大,地辽如原。
经大门后需行近百丈,方能来到观览全场的玄木高台。
逢上今日,后宫众妃几乎到了个齐全,不管会骑马的还是不会的,各个都穿着应景的艳丽胡服,围簇在马场周边,叽叽喳喳地为场上赛马的人呼喊喝彩。
仔细一看,眼下遥遥领先的御马者一身玉紫色窄袖金花翻领胡服,长发梳作双刀髻,足蹬鹿皮小靴,骑在一匹鬃毛如狮犼的雪白骏马背上,待一把夺下挂在栏杆上的彩头后,提缰勒马一回眸,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皇帝表兄,你看!”
顺着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马场北面的玄木高台。
高台之上,设有一座楠木矮脚榻,其上搭着一整张黑罴的皮毛,黑得发亮的毛色在天光底下熠熠生辉,凶神恶煞的罴首更是气势如山,威风凛凛。
萧云旗就倚在那儿,着一身墨绿暗纹的圆领常服,墨发用一根暗金色的发带随意扎成马尾高束于顶,衬得他肤白胜雪,眉眼深邃。
一臂杵在一把描金龙首的三足凭几上撑着脑袋,一臂搭在屈起的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
一双瑞凤眼微微低垂,正看着跟前的吊睛白额虎啃噬牛骨看得津津有味。
远远瞧着,竟不像是九五至尊,更似贵胄人家里的纨绔少年,身萦贵气,漫不经心。
听见有人喊他,也是慢悠悠顿了半晌,方才掀起眸子,虚眼望了望远处骑在马上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女子遥遥见了,立时便朝一旁的马奴使了个眼色。
马奴会意,忙便屈膝跪了下去,任她踩着自己的背脊,让人从马背上扶了下来,抱着刚刚抢下的彩头,快步朝萧云旗在的高台走去,兴致勃勃道:
“皇帝表兄,你可是答应过妾的,只要妾能赢下这一局,就满足妾一个心愿,你可不许食言啊!”
萧云旗垂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嘴角虽有笑意,眼神却冷冷的:“贵妃想要什么?”
女子故作一脸天真蒙昧地沉吟了一番,再抬头时梨涡甜得发腻:“如今还未想到,待妾想到了再来与皇帝表兄说可好?”
萧云旗一言不发,只继续撑头看着她笑。
这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苏氏嫡次女,苏月钦和光王妃苏月慈的亲妹妹,苏月意。
身为苏家最小的女儿,亦是姨母崔太后最疼爱的外甥女,苏月意自幼便常常有机会出入宫闱。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表兄,幼时虽因他性情古怪又不学无术,对他有诸多不喜,但既然嫁给了他,做了这个王朝独一无二的贵妃,后位空悬之时她便是有实无名的后宫之主,为此倒也无甚怨言。
即便萧云旗从不入后宫,一年到头也召幸不了几次,但她身为苏氏女,又有姨母的疼惜器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以为这中宫之位迟早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哪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便给居然还是那个一直为她看不上的夏侯明仪?!
这个疯女人从前为了和她阿姊抢阿觉表兄,那叫一个不顾廉耻不要脸,如今倒好,前脚刚杀了阿觉表兄,转头便又心安理得地跑进宫来和她抢皇后之位?!
皇帝表兄也是鬼迷心窍,居然当真将她娶进宫来,还为了她给自己的手足兄弟胡安罪名?
真是个祸害!
想起其实早从最初,她就看这个小地方来的野丫头百般不顺眼,只不过当时她们一个在宫里,一个在王府,加之阿兄和阿觉表兄又对她十分维护,这才没让她找到机会好好收拾收拾她。
如今倒好,她不惹她,她竟自己找上门来,哼,也好,那她就要让她好好看看,这后宫之中到底是谁做主!
大梁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养马之风从上至下,盛行百年。
不过对于十岁便能不用马鞍笼头,只拽着烈马的鬃毛驰骋猎场的萧云旗来说,比起驯马,他还是更喜欢那些危险凶残的猛兽。
甚至有一段时间里,他还热衷于将虎狼豹子套上鞍子,意图将其驯化为坐骑。
只不过一则虎豹虽猛,背脊却始终不比马匹高阔,人坐上去不舒服不说,上阵时难免输人一截。
二来虎豹终究是虎豹,身为百兽翘楚,怎可轻易为人驱使,为此他还险些被咬掉一条胳膊。
挑来捡去到最后,也就这马中性烈如犼,神速如电的狮子骢,才能稍稍入他的眼。
苏月意也正是因为知晓这一条,才特意设下此局,目的就是想要借机拽走萧云旗,将夏侯明仪独自撂在长宁殿,让太后姨母好好打压打压她的气焰。
但萧云旗这边,她虽谈不上多么喜欢他,但这辈子终归是要指着他过日子了,为了自己,亦为了苏家,她倒也不排斥向他邀宠献媚。
只不过这人实在太过诡谲古怪,阴晴不定,这么多年她也始终没能将他的脾气秉性彻底摸清。
甚至于很多时候,她都依旧对他心存畏惧。
正如现在,他只是静静地笑一笑,她便觉得寒从脚起,如芒刺背。
然而就算是想破了头,也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有何用意,只膝盖忍不住地发软。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高高的唱喏,一瞬间便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皇后到——”
作者有话要说:笑死我了,忙到今天才发现,存稿箱里稿子没设置发布时间,我这个脑子绝了感谢在2022-10-16 02:59:08~2022-10-20 09:4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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