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
明仪看着长宁殿紧闭的玄青大门,又扫了一眼守在殿前的宫侍。
尤其实在那个趾高气扬说话的内官身后,两个姆妈手里,她分明就看见了内宫之中用来掌嘴的手板子。
恐怕不单单只是想罚她跪那么简单吧?
不过她觉着她虽和太后没见过几次面,但以后者的城府,理应很清楚自己的脾性和如今的形势才对。
如何就会认为她会逆来顺受,乖乖下跪呢?
想必其中定有玄机。
“皇后,您要的东西。”
正好先前让明仪遣了去尚食局取东西的小太监也回来了,将一只方形漆木食盒提在手里,弓身回禀。
食盒虽已紧阖,凑近了却还是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明仪鼻子灵,闻着也更明显些。
可她却没说什么,淡淡挥了挥手便算是知道了。
阶上的长宁殿内官半天等不到她的回应,又见她神情颇为泰然自若,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时恼火,又厉声质问:
“夏侯氏,你到底跪是不跪?”
明仪艳然冷笑,也不说话,只一步一步走上殿前的几台汉白玉阶。
她身量高挑,气势如滔,逆着光,光是投向他们的影子就有着足够阴鸷的压迫力。
“让开。”
“你…”
她这凉飕飕的两个字莫名让人毛骨悚然,那内官作势要骂,却被她的手冷不丁搭上了肩膀。
那是一双常年体寒之人的手,如墓地里的泥土,隔着几层衣料,掌心的冰凉还是能深深刺下去,冷到人的骨头。
随着她催动内力,陈冰瞬间化硬铁,碾着人的皮肉肩骨,锥痛欲裂。
“啊呀呀呀呀!”
那内官疼得下意识就矮下身子去躲,明仪借力一甩手腕,干干脆脆地就将人甩出去老远,后脑勺敲在坚硬的撑庭柱上,一息便晕死过去。
剩下几个多是内宫女眷,哪怕是掌管刑罚事多年,也没胆子去和她这种有真功夫的人硬碰硬。
她一眼看过去,便都躲闪了眼神,瑟缩着后退。
明仪也便绕开她们,径直来到长宁殿的大门前。
抬腿,便是一脚。
“哐——”
“放箭!”
刹那间,两种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没等明仪反应,便觉面前有阵阵劲风袭来。
幸而她身体的警觉性快了一步,带着她迅速侧身一躲,轻易便让到了殿中人的视觉盲区,及时避开了下一刻嗖嗖飞射出来的十几支冷箭。
可怜了殿外跟着明仪来的其他人,虽站的远,但总有些躲闪不及的,不是被箭矢划破了衣裳,就是中了箭,呜呼哀嚎着跌了下去。
呵,难怪殿前只留了些中看不中用的内宫奴婢,原来人家是把后手压在了殿内,想来一出瓮中捉鳖啊。
可是不应该啊,崔太后此人素是佛口蛇心,表面菩萨,即便恨极,也绝对不会用这么明火执仗、不计后果的手段杀一个人。
明仪心里正盘算,忽而便又听殿内传出动静,确是个比先前要稍微苍老些的女声:“蠢货!吾还没发话,怎由得你越俎代庖?!”
“可方才夏侯氏就在门外,若不抓住这个时机除了她,不仅不能告慰光王殿下的在天之灵!将来更是后患无穷啊太后!”
怪不得。明仪在殿外听得笑了。她就说嘛,如此急功近利,一点儿都不像崔太后的作风,原来是她身边的人急了。
明白了这一层,事情便也好办多了。明仪随即略略理了理仪容,便有恃无恐地抬起腿,一脚跨进了大殿。
一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边明媚笑言:
“你们太后都说你是蠢货,那你自然是蠢的。”
只见那长宁殿宽阔的大殿上,左右所立皆为剑拔弩张的千牛卫,队列一直延伸至殿北高台,太后的凤座之下,将她和她身边几个亲信奴婢护得密不透风。
明仪上前一步,他们手里的刀剑便抬高一分,脚步却在不知不觉地后撤,只等明仪停在了大殿中央,方才跟着歇止。
看着他们各个乌眼鸡似的模样,明仪都忍不住替他们累,于是抬起下颚,看向藏在刀剑背后的太后:“左右太后也杀不了我,不然就让他们先退下吧,免得隔着这么多人在中间,你我说话费力。”
“你这狠心辣手的毒妇人!死到临头还那么跋扈嚣张!早知今日,当初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拦着太后,绝不许你嫁给光王殿下!”
说话的人正是适才抢在太后前面发号施令的长宁殿掌事宫令,概因太后从前最得用的花宫令前两年忽然死了,这才让此人有机会被提拔上来。
而前世明仪在做光王孺人时不被允许入宫,后来做了有名无实的贵妃,也不爱到太后殿中走动,是以对她也不算熟悉,甚至连她姓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是个对太后忠贞的,就是说话做事鲁直了点儿,颇有那么点狗仗人势的意思。
眼下,便是太后也有些嫌她多事,用力瞪了她一眼,方才与明仪冷声道:“你怎知,吾杀不了你?就凭你那身三脚猫的功夫?”
明仪笑而直言:“太后不必故作不明,您心里清楚得很,如今虽是我杀了萧觉,犯下滔天大罪,但我既已选择站在了陛下和元中尉这一头,由他们扶上这中宫之位,必然是受他们撑腰作保的。倘若封后第二日我便死在了您的殿中,您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么?
“换而言之,您岂不是亲手给敌人挂上战旗,让他们举刀相向么?”
“皇帝是吾养子,元中尉是先帝钦定的托孤之臣,他们如何会是吾的敌人?你休要挑拨离间。”
太后实在瞧不得她这副张扬无畏的样子,明明在她的记忆里,她不过是个从蛮荒之地来的野丫头,虽空有美貌和家世,却犟头倔脑,鲁莽无知,根本配不上她那金玉一般尊贵风雅的儿子。
可如今是怎么了,竟让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子妖冶的凌厉,尤其是那双乌得发亮的眼睛,眼尾一吊,越发让人看之不透。
明仪也看不上她这般虚伪的做派,竟连讥笑都懒得了:“太后这话您自己信么?与其说这些没用的,倒不如听我接着把话说下去。”
“今日倘若我死,必会在朝堂之上掀起新的腥风血雨,而你崔氏苏家终究只是萧氏皇族的臣子,胆敢与天子相争,又无萧觉这个筏子,那你们就是说破了天,也名不正言不顺。
“即便你们侥幸得胜,除了元景利,逼得陛下退位,又勉强将萧觉和苏月慈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扶上皇位,可当今天下缭乱,河北蠢蠢欲动,他一无贤无能的黄口小儿,安能稳坐帝位,坤定民心?”
“有我崔氏一族在,河北那帮乌合之众,焉能久存?”太后咬牙切齿地嘴硬道。
明仪蔑然挑了下眉:“那你可得虔诚些,好好求求你的神,你的佛,求他们赐你崔家一枚将星,这样一来,外贼来犯时,也不必让女人代替男人上战场,你们自己就可以上阵厮杀,保家卫国。”
“你!”
这下太后确实被她噎住了,毕竟昔年她才嫁给萧觉半年不到,河北便闹了起来,大梁朝中自夏侯一族镇守边陲后,便常年苦于没有良将。
加之那时萧云旗尚且还在记恨萧觉横刀夺妻,故意逼着不谙兵法、不熟军务的他领兵平叛,想让他死在那兵戈之地。
最终,还是明仪站出来,以一介女儿身披挂上阵,替他奔赴那生死无定的沙场。
以至于后来败露,虽说下狱受审的仍是明仪,可萧觉和身后的崔家依旧被朝野内外当成笑柄,嘲笑了许久。
这件事从此也成了他和崔家最大的诟病和忌讳,哪怕是明仪当年,为了维护他们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亦是忍着从不提及。
而今,她已没有理由,更没必要再忍下去。
“好了,既然太后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杀我,不如就好好坐下来,与我一道用个朝食,将这场面粉饰好吧。”
说着,明仪便笑眼弯弯地朝前走去。
凤台前那几个尚举着刀的千牛卫毕竟没有得到太后的任何指示,便也并未相拦,只是警惕地给她让出了条只可供一个人通过的小道,令她和她身后帮忙替食盒的小太监依次过去。
崔太后将信将疑地眼瞧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并又若无其事地让人端来了食几和金箸碗碟,好似当真只想与自己吃一顿饭似的。
然而只待她命人将带来的食盒放到食几上掀开,立时便有一股浓烈的腥味从里面散出来,直掀人的天灵盖。
别说是养尊处优的崔太后并她身边几个宫婢了,就是那些离得较远,还常年和杀伐之事打交道的千牛卫也被恶心得皱了眉头,丢开手里的刀剑,便去捂住口鼻。
太后很是呕了几下,气得直骂:“这是什么东西!也敢拿到吾面前来现眼!”
明仪的嗅觉素来灵敏,本该是所有人里反应最大的,只可惜这都是她早些年在沙场上司空见惯的事,过了一会儿便适应过来,神情尤为泰然。
甚至还能淡静如常地提起金箸,从中夹出一块,放进盘子里奉于太后:
“此乃南边的一道名菜,唤作牛头煲。是以牛犊子的头颅火烤去毛,再过水烫洗。后于锅里下酒、豆豉、葱、姜,把牛头煮熟,将上头的肉切小块,和酥油、花椒、酸橘一起调味,塞进瓶瓮中,用泥封住瓮口,埋进火塘,用小火慢慢烘烤。”
这下太后身旁的宫令再忍不住了,大叫起来:“我大梁明令禁止宰杀牛马!你身为皇后,竟敢带头犯禁!”
“是啊,所以我用的不是牛肉。”
“不是牛肉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人肉啊。”
霎时间,殿内人均煞白了脸色,独她夏侯明仪处变不惊,微笑依旧:
“太后您不知道,臣妾为了做成这道菜,可是下了一番功夫,不仅是亲自去求了陛下,将罪王萧觉的头颅赏赐下来,还请了尚食局的庖厨传授料理之法,最后亲自下厨做成这道菜。
“可惜人头上的肉不多,为此,便是苏相公那边,臣妾也只是将用剩下的颅骨相赠,就是为了能在今日让太后完完整整地尝到臣妾的手艺,太后可务必得赏臣妾这个脸呀。”
“住嘴…住嘴……”崔太后已然呕得浑身发软,转过身指着她骂时,整个人都在颤抖,“你这蛇蝎心肠的疯女人…你……你简直枉为人!来人,来人,杀了她…杀了她!”
她话音未落,台下近前的千牛卫立即便要冲上来捉拿明仪,谁曾想,明仪从始自终等得就是现在这一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袖中银光一闪,竟是一把短认藏在其中,被她在这一眨眼的功夫转了出来,另一只手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崔太后还在半空中的手,将刀柄塞进了她的手心,带着她的手自己捅向了自己!
“太后!”
“太后!”
“护驾!护驾!”
长宁殿在瞬息间乱作一团,却也无人敢轻易上前。
她二人以一种半跪半撑着的诡异姿势僵持在食几之上,血顺着刀锋滴下来,恰好淌进那一块被明仪夹出来,太后还来不及吃的炙肉上,一刹便被渴饮干净。
太后痛得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只能死死扒着明仪的手臂的肩膀,让自己的指甲使劲抠进她的肉里,以此来宣泄自己的怒火。
谁想明仪却混不在意,只凑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声音说:“放心,这一刀并不及要害,我不想杀你,只要你乖乖把凤印交出来,我自会见好就收。”
太后闻言更是大怒,攥着她肩膀的手几番挣扎,终是一点点攒出力气,瞪着她磕磕巴巴地说:“你…休…想……来人,来人……杀了你,吾一定要杀了你……”
“很好,那在杀我之前,请太后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河阳节度使、镇军大将军楚凌山之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妻楚听澜,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后听罢一怔,再不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我来了,顺便标注一下,这里写的牛头煲做法来源网络,而且看上去做法也比较古旧了,咱们现代人估计已经有了更好的法子做这道菜,所以不提倡还原文里这个做法哈,当然更不要学阿九用人肉啊,人肉绝对不会好吃的,而且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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