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夜色下,地处长安北方最高处的大明宫灯火辉煌,似大梁都城之上永不垂落的太阳,不分昼夜地守卫着这个帝国的荣耀。
明仪竟是不偏不倚摔在了大明宫前的丹凤大街上。
刹那间,她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弃枪回首,奋力从身后追来的骑兵手里抢下一匹骏马,朝着丹凤门飞驰而去。
马上就要到子夜了,丹凤门早已紧闭。
明仪策马而往,远远便惊动了门前的城门郎,不等她靠近便剑拔弩张,列阵以待。
“什么人!竟敢夜闯宫禁!”
明仪看也不看上前拦阻之人,勒马扬蹄,直接纵马从他们横拦的双戟上飞跃而过。
修长矫健的马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凛然的弧线,转眼它已在明仪的驱使下,落蹄于丹凤门下,回身飒飒踱步。
“光王首级在此!吾有急奏,欲呈天子,速速开门!”
明仪举起萧觉的头颅,高声道。
毛色乌亮的骏马背上,美人白衣染血,长发飞散,看似纤柔易碎,神态中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将门风骨。
“这不是…光王府的那位夏侯孺人么?”
灯光下,有人认出了她,也有人是凭着后头追上来的光王府府兵猜到了她的身份,却无不惊异讶然。
京城人尽皆知,想当年云阳王府唯一的嫡女何等痴情癫狂,为嫁光王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当,非要自贬为亲王之妾?
幸而后来虽长久不见她出门走动,但听闻光王待她一直还算不错,即便立了别人为正妃,对她的宠爱也不曾减少半分。
如今却不知怎么,竟让她发了失心疯,烧了光王的宅邸,还斩下昔日爱侣的头颅,闯入宫禁范围撒野?!
此时光王府府兵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并不敢轻举妄动,门前四个城门郎对明仪也是半信半疑,面面相觑半天才出来个领头的试探道:
“宫…宫门已闭,若无鱼符,概不复开,孺人,请…请回吧。”
明仪冷嗤一声,气势坚定,不似伪装:“天子手足的头颅竟还比不上小小鱼符用处大么?哼,也罢,鱼符我确实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城门郎不知不觉就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手里有光王伙同崔、苏二家密谋造反的证据,如若今夜不得面圣呈报,那么明日我估计就只能和这个天大的秘密一起…被长安有的人毁尸灭迹了。
“如此事关重大,诸位,敢赌么?”
明仪说着话,随手抚开肩上散落的长发,羽睫半垂,举手投足,风情而从容。
无人能从她的神情里窥见丝毫破绽。
为首的城门郎终是拿不出那个胆量豪赌一场,递出自己的鱼符交予手下,命其将明仪的话传回宫中。
远处光王宅邸的火还在烧,夜空依旧电闪雷鸣,狂风怒号,直到子时过半,大明宫丹凤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陛下请孺人上殿回话。”
明仪随即提疆御马,冒雨穿过枪林戟阵,越过殿宇楼阁,只身一人提着萧觉的头颅,来到紫宸殿前。
紫宸殿原为历代大梁皇帝寝殿,只有倍受君王信重之臣方可涉足。
然而到了萧云旗这里,他嫌本该是议政之用的含元殿太远,上朝时要守得规矩太多,便改紫宸殿以议政,自己则挪到紫宸殿后的延英殿居住。
不过即便如此,他平日愿意上紫宸殿听朝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十次里总有八次是懒得去的。
这回也算是难为他了,深更半夜竟还肯答应在紫宸殿接见明仪。
好巧不巧,今夜紫宸殿外也并非他最宠信的元景利当值,除此以外,他又不喜身畔有多余的人碍手碍脚,以至于明仪从踏上紫宸殿前的大理石台阶起,便再未见到半个人影。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带着一身湿透了的血腥气,赤足踩上紫宸殿冰凉的大理石地砖。
这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开窗,整个环境仿佛与世隔绝,听不见外面的雨声,空阔而幽静,她每走一步,衣上滴下的血水随之溅落,发出的啪嗒轻响和脚腕上沙哑的铃音都成了这里最惹人耳目的动静。
不过当她越走越深,逐渐适应了黑暗,前方高台上的帝王宝座便也慢慢显出了身形。
“呜…”
一声属于野兽的低吼从宝座一侧传来,吼声低沉凶狠,满怀敌意。
明仪却充耳未闻,丝毫没把它的这通威胁放在眼里,径直向着帝座高台走去。
那畜牲见她如此无视自己,心下更是恼怒,抬起半个身子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再次发出威胁的嘶嘶声,好似只要明仪再靠近一步,它就会扑下来,将她撕碎。
明仪果不其然又走近一步。
畜牲大怒,起身欲扑。
不想还未动作,它那颗写成王字的大脑袋便被人轻轻踢了一脚。
“阿寅,够了。”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来自帝台之上,幽暗之中。
没有刻意压低装深沉,也不曾太过清亮显锋芒,唯有一派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看似优雅从容,实则目空一切,傲慢又冷漠。
那玄黄大虫闻声,虽有不甘,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重新趴在他脚边。
明仪的脚步也就此停下,在离那黄金与大理石向前相嵌而筑的高台前三尺之余,恭敬地理衣而跪。
一声冷哼随之从高处传来。
“跪朕作甚?”
帝座上的人斜倚金龙凭几,修长的手指轻撑着颊侧额角,双目静阖,慵懒得像只在打盹儿的狸奴。
只是耳朵灵,听见她膝骨触地的声响,便由此发问。
寻常人从他的神情和语气中都辨不出喜怒,而明仪却从他这短短的四个字里,听出了分明的讽意。
毕竟当初是她自己立的誓,不入宫闱,不拜昏君。
此时的她却依旧扬声答:“我后悔了。”
口吻无谓而无畏。
“后悔?”
萧云旗幽幽睁开了眼,隔着重重冷寂,低眸看向她。不知在想什么。
少顷,还起身离开帝座,步下台阶,走向了她。
同样赤着脚,同样一身寝衣。
夜里匆忙,他懒得更衣,寝衣之外只随手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
不想衣袍宽大,长长的衣摆伴着他的脚步窸窣曳地,将他手里的一剑寒光半遮半掩,时隐时现。
他一边在她身边来回走,一边默然审视着她,虽是跪,可她的脖颈、背脊、腰肢却无一处坍塌下去。
唯有沾了雨水的眼睫轻轻低垂,在白瓷般的脸上落下两道柔和的扇影,看似温顺又谦卑。
不过这种矫饰出来的媚态他平日里见多了,并不足为奇。
尤其是出现在她的脸上,他甚至只想讥讽。
“当初朕初继大统,便亲选重臣不远千里以大礼聘阿嫂为后,不想阿嫂不识抬举,宁肯嫁给皇兄那个绣花枕头为妾,也断不肯做朕明媒正娶的妻。朕当时见你二人两情缱绻,难舍难分,便心软一回,容了你们,可如今不过三年,阿嫂便又说自己后悔了?”
“……你后悔什么?”
他在她身后定住,居高临下地垂下眼眸,盯着她清瘦挺直的背影,等待她的回答。
他的目光冷如寒冬檐下的冰锥,刺得明仪背脊生凉,生生忍耐了半天,才忍住没有打寒战。
梗着脖子,镇静如常:
“我的来意,我后悔什么,陛下既肯放我上殿,那便理应心知肚明,不必如此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如今光王已死,我将他的人头奉上,诚意尽显,关键只在于陛下信与不信罢了。”
说话间,还把萧觉那颗血淋淋的脑袋拎了起来,作势要递给他。
他也当真接了过去。
提在手中看了两眼,便又丢朝一边,随意得像是在丢掉一件秽物。
丢罢,还笑。
笑着,人已闲庭信步地走到明仪面前,手中剑光凌厉,晃得人眼晕。
“阿嫂诚与不诚,于朕来说没什么分别,朕也不在乎。只是朕还是忍不住好奇……阿嫂可还记得,麟德三年的那场雪?”
话音刚落,他身侧的虎低吼一声,几乎同一时间,他的剑也指向了明仪的眉心。
明仪下意识掀眸,恰巧此时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风,正好撩开了他胸前随意掩着的衣襟,现出他左胸膛之下,肋骨之上的一道旧疤。
铜钱大小,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这是明仪当年的杰作。
犹记得麟德三年冬,将出国孝,新朝崔太后也就是萧觉的生母,便为萧觉择定蓝田世家苏氏嫡长女为正妃,定于当年冬月成婚。
同年,萧云旗也从崔太后安排人送来的诸多贵女画像中,随手一点,点中了着红衣牵白马的明仪。
在所有人对素来“深居简出”的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顾群臣反对,偏要聘她为后。
聘礼与诏书抵达凉州,萧觉和苏家女不日就要成婚的消息也姗姗来迟。
不想明仪性情骄烈,当即便烧了册后诏书,叛出家门,孤身一人打进长安,向萧觉讨要说法。
来到京城却被告知萧觉也是身不由己,已被扣在太后殿中多日。
明仪为此便又跑到太后殿前,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与萧觉隔着门演了出肝肠寸断的凤求凰,这才软了太后和崔、苏两家的心肠,许她与苏家女同日入光王府为孺人,待谁先诞育子嗣,谁便可为萧觉正妃。
然毕竟明仪是萧云旗钦点的中宫之选,此事到此,合该问过他的意见,不想崔家自恃势大,并不把他这样一个没有母族、只由太监扶持起来的劣徒放在眼里,直至萧觉和明仪的婚事定下,才派人告知了他一声。
当时他倒也没说什么,明仪自己亦不甚在意,想着他不过是个无权无恃的傀儡皇帝,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
不曾想,就在她与萧觉大婚之日,这个一直被他们无视、看轻的小皇帝,竟会闷声不响地出现在她的婚仪上,一人一虎,将满座来宾,仆从奴婢,屠戮殆尽。
那一天,长安城的雪下得很大。
明仪从婚房赶到前厅,本该满地银白的院子却被人的血和鞭炮喜绸的碎片染就猩红。
喜乐声断,哀鸣如泣。
她的新郎官竟还被人打断了双腿,匍匐在地上,边爬边求饶。
她见之血气上涌,想也不想提刀便刺向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人跟着下意识回了头,正好让她的刀不偏不倚没入他的胸口。
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
她着一袭大红喜服,他却是一身阴差鬼吏般的黑。
算起来,那应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见。
人生第一面,她就给了他一刀,令他险些命丧黄泉。
而今距此已历三载,萧云旗也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眉目如昨,丰神俊逸。
就是那一双褐蓝相异的眼睛,也一如初见时般妖冶邪诡。
明仪再次与他四目相对。
身体前倾,额头轻抵他的剑锋。
“往昔之事刻骨铭心,陛下不忘,我又岂敢轻易相忘?只不过,若非借我当时那一刀,陛下这三年来又怎能安然韬光养晦,瞒天过海?”
“你看出来了?”
萧云旗不禁虚起眼,声音也变得低沉阴鸷。
冰冷的杀意顺着他的心脉,蔓延至他的剑刃。
明仪能够感受到,却依旧仰着头,冲他笑:
“陛下是要杀我灭口吗,别忘了,我手里还握着光王伙同崔、苏两家造反的证据,杀了我,您可就错失了一个扳倒他们的天赐良机,这多不划算啊。”
锋利的剑尖刺破她的额心,一股细流般的血顺着她高挺的鼻梁蜿蜒而下。
刺目的红衬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却也如同一股岩浆,将她眼底呼之欲出的疯魔燃得滚热沸腾。
事实上,若非死过一回,她本和世人一样,真把萧云旗当作寻常的傀儡棋子,即便脾性乖戾,喜怒无常,却也不过是虚张声势,难堪大用。
直至前生后半段那一件事的发生,她才渐渐看透了这个人的本来面目。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乃陛下心中所愿,亦为陛下与我结盟后,将会得到的结果。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是非题。
她本姓夏侯,原就身系云阳王府半副身家,在她兄长过世后,西北铁骑金麟军军印也辗转到了她手中,谁能得她襄助,定然如虎添翼。
只不过,“你想要什么?”
对此,萧云旗实在好奇极了。
毕竟总得知道对方有所求,所求为何,用起人来也才更让人放心不是?
“我要做皇后。”明仪道。
作者有话要说:9.3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