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刀,本是明仪出嫁时她阿兄所赠。
当初她满心满眼都是萧觉,不顾阿兄反对也要追着他到了长安,到头来却也只换来一个小小孺人的位子。
已经继任云阳王爵位的阿兄一是不敢暴露云阳王府的秘密,二来也实在嫌她丢人,不肯来京赴宴,甚至还放话绝不会给她置办嫁妆。
不想最终仍旧心软了一把,不光不声不响地将云阳王府的半副身家都塞给了她,还亲自制图,命人为她锻造了这把刀。
此刀刀身通长十五寸,横刀制式,以她最喜爱的赤金红宝雕饰刀柄,以精钢铸刀身,奢丽之外,更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而阿兄最初的用意,是想着倘若萧觉有朝一日负她,她便可以此刀手刃负心人。
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到这把刀。
“啊啊啊啊啊——”
雷声轰鸣中,利可斩万物的利刃精准地扎进萧觉左肩胛骨与臂骨间的缝隙,刀锋贴骨断筋,明仪手腕一翻,萧觉的整条左臂顷刻落地。
他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一个重心不稳便仰跌在地,扶着血流不止的断处,如蛆虫般蜷缩抽搐。
“郎主!”
外头的几个下人听见动静,连忙冲进门来,护主的老奴反应最快,哀叫着就要扑将上前。
然而却见一道凌厉的银光划过,眨眼间明仪已然掷出手里的刀,砰一声扎进老奴足尖之前半寸的地毯中,拦住他的去路。
老奴登时冷汗直冒,心惊胆寒。
一是若方才再向前半步,自己的脚定然不保。
二则亦是惊疑,“你…你已受了封魂针…怎么还……”
“你说这个?”
明仪笑着抬起左手晃了晃,两根被毒血腐蚀发黑的长针被她攥在手里,轻轻一捏便化作齑粉,混入泥尘中消失不见。
老奴与门口其他北院的婢女见状,不禁吓得腿软牙颤,胆子小的干脆直接跪了下去,匍匐在地,抖若筛糠。
明仪这时从榻台上缓缓起身,赤足踩了下来。
跨过萧觉,踏过他流了一地的血,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的双足白皙若玉雪,纤细的踝上还系着萧觉从前赠她的银铃铛。
那时年少,她被父亲逼入暗牢修行,萧觉不舍她一人受苦,特意求了父亲许他陪她一起进暗牢。
暗牢庞大,地形错综复杂,伸手不见五指。
萧觉不善武艺,五识不及她敏锐,便赠她此铃,让自己无论何时都能找到她,不与她走散。
曾经,这叮铃叮铃的脆响,是他们之间相互保全的护身符。
如今,却是她为他、为眼前所有人量身而作的催命曲。
很快,她便已行至老奴面前,抬手间轻轻松松就拔起了那把半截都插在地上的刀。
“老奴,你相信死而复生么?”
她谦然笑问,眼神却森冷空洞,如同一个死不瞑目的已死之人。
老奴答不上来。
在强烈的杀意和恐惧面前,他连动都不敢动,更别提发出声音了。
不过明仪却也并非真心发问。
没等他吭声便抬起手臂,横挥一刀。
紧接着,惨叫声便伴着不知如何烧起来的火冲霄而上。
一息间,华室变刑场,尘寰作炼狱。
而她夏侯明仪,就是忘川河边不肯渡桥的冤魂,是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厉鬼。
犹记得当初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偿夙愿,嫁给了萧觉。
虽然只是个位分地位的小小孺人,但萧觉却一遍一遍地与她盟誓,但若有朝一日夺回皇位,她便是他唯一的皇后。
对此,她从前一直深信不疑。
时年不济,自玄宗末年那场历时八年的动乱后,大梁辉煌难再,皇权在世家大族的联盟与宦官集团的相互倾轧下,渐渐式微。
到了先帝一朝,虽是靠着镇守边陲的云阳王府收复了瓜、沙二洲,暂时压制住了穷凶极恶的羯族人,但朝廷内部却依旧朋党林立,各自为政。
不仅如此,地方藩将也多有贪权者蠢蠢欲动,尤其是河北一带。
先帝以重整山河、再兴盛世为毕生所求,励精图治了大半辈子,可惜晚年还是犯了糊涂,受口蜜腹剑的奸宦蒙蔽,将不成器的幼子萧云旗扶上了太子之位,让其在宦官的拥戴下,龙袍加身,荣登大宝。
然萧云旗为人轻狂自负,阴晴难定,与萧觉多有不睦,登基后时常有昏狂荒唐之举不说,对萧觉及其拥护者也是步步紧逼,赶尽杀绝。
在这段最艰难的岁月里,明仪一直陪在萧觉身边,为他排忧解难,为他冲锋陷阵。
不精武艺的他被新君推出去带兵平叛,她便一再顶着欺君罔上的大罪,穿上他的盔甲,扮作他的模样,替他上战场。
两袖清风的他遭阉党算计刁难,逼他为河西大旱募集赈灾粮款,她便为他四处周转筹款,甚至不惜舍出自己的全部嫁妆,悉数典买。
甚至还为了替他生儿育女,听信了他的鬼话,引了那邪门的封魂针入体,被封住周身经脉,废去一身武艺,彻底成了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可到头来,她又得到什么了呢?
尊荣?富贵?爱?
不不,她得到的是,下狱、散财、丧兄丧友。
以及受刑、久病、任人欺凌。
甚至在他夺得皇位,坐拥天下后,还因忌惮她劳苦功高,恐她将曾经许多不能为世人知的秘辛说出去,先是将本属于她的皇后之位给了别人,再又为她网罗了一个巫蛊的罪名,废她贵妃位,贬她入冷宫。
最终,更是以人彘极刑将她刖足剕掌,剜目劓鼻,让她直到咽气的那一刻,还在饱受痛楚与折磨!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是她夏侯明仪这一辈子最贴切的写照。
“幸而老天开眼,叫我重活一回,虽说醒在此刻有些晚,阿兄和听澜也再也回不来了…可是萧觉,只要能让我亲手杀了你,一切就都不算迟。”
最后一个欺辱过她的婢女倒在血泊中后,明仪转身走向萧觉,刚好撞见他踉跄着起身想要往外逃。
只可惜大火已将门窗吞噬殆尽,他又是个外强中干的花架子,凭他自己压根没有勇气闯出去,只有被明仪几步追上,一刀钉进右肩的份儿。
“嗬啊——咳咳咳——”
萧觉疼得目眦欲裂,几口浓烟呛进肺里,每咳一声,都会牵动伤口,更加痛不欲生。
“九娘…我错了九娘……”强烈的求生之欲毁掉了他身为天潢贵胄的矜傲,不断向明仪哀求讨饶,“都…都是苏月钦,是苏月钦为我出谋划策…是他让我骗你…是他害你…是他…不是我…不是我……你去杀他…别杀我…别杀我……”
看着他这副懦夫嘴脸,明仪忍不住自嘲:
夏侯明仪啊夏侯明仪,你当初怎就猪油蒙了心,看上这么个窝囊废?
“你放心,你,苏月钦,还有苏家、崔家的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我会把你们加注在我还有阿兄和听澜身上的伤害,如数奉还!”
说话间,但听“嚓”一声轻响,萧觉的右臂应声而断。
早在明仪重新睁开眼之后不久,她便算计好了。
先是故意打翻药盅,吵闹一场,赶走所有人的同时,也逼得北院那几个萧觉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替她去请萧觉。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后,她便果断忍下剧痛,将还未彻底与自己的经脉皮肉长在一起的封魂针拔了出来,包扎止血。
再然后,便是等萧觉到来,再趁其不备,用提前藏在枕下向他复仇。
她都想好了的,先用萧觉和这群一再欺辱怠慢她的刁奴之性命作祭,打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引发骚乱。
从光王府起火的那一刻起,肯定有人往崔、苏两家通风报信,萧觉作为门阀士族与新君阉党抗衡的那面幡旗,即便此刻暴死,士族为了自身利益,定然要封锁消息,不敢大动干戈。
如此,明仪便可趁此机会逃离王府,混入民间,待风头过去,再伺机向其他人展开报复。
只不过,这中间还是让她算岔了一样——封魂针。
她原先从未起过拔封魂针的念头,是以今生也是头一回。
且为了节省时间,她对自己也足够心狠,拔针时下手多少有些不管不顾,起初没觉着有什么,可她到底是刚拔针便如此大费周章,运功动武,时间长了难免感到吃力。
加之今夜天公作美,风大如狂,吹动屋里屋外的火势愈演愈烈,几处房梁渐有摇摇欲坠之势。
留给明仪的时间所剩无几,已然来不及再慢慢折磨那负心之人。
她素来果断,这一刻虽有遗恨,却也绝不踌躇犹豫。
手起刀落间,血溅三尺。
一颗头颅咕咚落地。
火光中,她一手提起萧觉的头,一手执刀,只身一人从火海闯出。
短刀使不惯,她便顺手抢来一杆长龘枪。
见人便斩,逢人便杀。
杀到她的脸上,身上,衣裙上都是血。
浓黑而厚密的长发随意披散,如鬼魅般妖娆而残忍。
她虽已在长安待了数年,但她当初代兄从军、征战沙场的事,除了萧觉和陪着他一起去凉州的苏月钦之外,其实至今还鲜为人知。
京城人都只将她当作寻常闺秀,空有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却头脑空空,蛮横无理。
就连她那一身刀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本事也被误判作花拳绣腿,上不得台面。
而今一下子显露出了真本事,竟是将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让她一路挎着刀,提着枪,从北院杀至光王府内宅花园,又从花园冲出后门,一鼓作气跑到了长安街上。
然而站在街口,她却不觉有些恍惚。
忽然发觉,她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走出宅门到外头看看了,此时又是深夜,长安的每一条街道对她来说都陌生无比。
身后的追兵虽还在为她强悍的身手震惊着,却也再不断聚拢,朝她追来。
一时间,她也只能竭力向前奔逃,四处寻找可以躲藏的位置。
不料过度劳损已经令她的双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颤,险些握不住枪。
浑身乏力之下,一个不注意竟还被路边乞丐两条竹竿似的腿绊了一下,一跤跌在地上!
“嘶。”
爬起身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了下头,一片耀目的光亮随即映入眼帘。
竟是长安之巅,大明宫。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各位,之前因为这一部分写的一直不是很满意,所以在临更新前还是决定推翻重写,所以迟迟没有继续更新,从现在开始我会尽量在恢复更新和作品的最好呈现之间保持平衡,争取让大家在短时间内看到这篇文的最佳呈现,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尘尘在此向大家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