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招娣做针线活是把好手,瘦了后改了好几次衣服,不用量尺寸就知道哪里需要剪多少。可是改衣服不比做衣服,有的接缝处需要先拆掉再剪。一个中午的时间,她只是拆了线,没有来得及剪。
曹明耀见她为了件衣服大动干戈,只是蹙了下眉,没有多言。
家境不好,真没有办法讲究。他很想让妻子和女儿穿的比旁人不同些,可他又没有能力。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懊恼,觉得自己没本事。只能钻到书里面暂时逃离现实。
给尹招娣买衣服和给父母买点心的钱,是他咬牙卖了一套线装书换来的,那套线装书是尹招娣怕他闷特意带过去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拿出来看,看完后再藏到隐蔽的地方。
两年来,他的心境确实起了变化。
后山上有来的人,有走的,有得过且过的,也有宁死不弯的,更有累死在大石头上的。
每次有人死亡,他就在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坚持献出生命。一想到要离开这个世界,他的心里就难受,答案自然也是否定的。
既然不愿意死,就好好活着。他开始每天起来围着后山散步,有的时候慢跑,锻炼身体。
学着烧饭,洗衣,缝东西,以前不曾沾过手的,都学了来。他惊讶于自己的“才能”,竟然都学会了。
他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衣服纤尘不染,头发也梳洗得干干净净。乍一看,倒不像个劳教犯。
监工的与他混熟了,调侃他,是不是打算去见相好。他只是笑,该怎样还是怎样。
生活本就是需要仪式感的。
家里又剩下了曹明耀一个,他盯着卷在炕角的衣服片看了一会儿,打开衣柜,找出尹招娣的衣服,比划了下,放在炕上。再把衣服片拿过来,铺展开,把起先拿来的衣服放在上面,用粉笔在衣服片上划线。
画好后,拿掉上面的衣服,从蒲萝里拿过来剪刀。衣服是的确良的料子,又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这一剪刀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曹明耀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还是沿着粉笔线剪起来。大不了,恢复了工作,再去买。
剪好衣服后,要用缝纫机缝好。
曹明耀不会踩缝纫机,便放在了炕头,拿了本书看。可他看不进去,老是想着衣服的事。索性放下书,拿起剪好的衣服片,和剪下来的不用的布条,支上缝纫机,先用破布条练手。
踩缝纫机看着简单,真踩起来,就知道不容易了。
曹明耀踩了几下,针就断了。从缝纫机的抽屉里找了新针换上,又重新穿上线,继续学踩缝纫机。
学了一下午,才算是踩熟练了。
可是烧饭的时间到了,不能再缝衣服了。
曹明耀很是懊恼,他本想给尹招娣一个惊喜的。重新卷好衣服片,放在炕角。正准备去厨房,女儿放学回来了。
曹明耀问她饿不饿,饿了就先吃东西。
曹玉凤说不饿,反问他烧什么饭。
“我来烧饭,你写作业。”
“还是我来吧。”曹明耀烧饭,她总是不习惯。
曹明耀笑,“不要跟我抢,写完作业,你再来帮忙。”
曹玉凤只好点头,拿出作业来写。她写作业的速度快,半个小时就写完了。进到厨房帮忙,曹明耀还是不肯让她动手,叫她出去玩。
一直当乖孩子的曹玉凤真没有放学出去玩的经历,也想体验一把,就溜达出门了。
出了胡同就是大街,有几个小萝卜头正在地上玩弹珠,脸黑黑的,鼻子上挂着鼻涕,小手也是乌黑。曹玉凤看他们玩了一会儿,沿着街溜达。
有个老太太正往箩筐里塞麦秸,准备背回去烧饭。
再没有碰到人,好像整个村子就只有她一个人似得。
曹玉凤倍觉无聊,转身回了家。
天气已经很冷了,曹玉凤抄着手,围着小梅花树转,去年只开了零星的几朵,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开花。她仔仔细细地沿着枝条瞧,惊喜地发现,竟然有三个小花苞,花苞特别小,就跟大米粒似得。
曹玉凤又跑去看另外一棵,也有三四个小花苞,她立刻跑进屋告诉曹明耀。
曹明耀笑道:“等长多了花苞,点个灯笼烘一烘,梅花就提前开了。”
“可我们家没有灯笼。”
曹明耀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将他的面容掩盖的不甚清楚,“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很多灯笼,是专门给你奶奶烘梅花用的。你去问问奶奶还有没有。”
“今天晚了,明天放学我问问。”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曹玉凤一直在院子里看。尹招娣回来,她就拉着尹招娣看。天很黑了,借着清冷的月光,只能看到枝条上米粒样的黑点。
尹招娣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最后点点头,表示很期待梅花的开放。
曹明耀端饭上桌,叫母女俩吃饭。
曹玉凤吐吐舌头,“爸爸烧饭,我总觉得是在做梦。”
“可不是,我跟你大伯母说爸爸在烧饭,她还不信。其实我也不信,你爸爸这次回来变了很多。”
曹玉凤调皮地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变好了。”
“我要告诉爸爸,你说他以前不好。”
尹招娣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胡乱说话。”
曹玉凤格格地笑,跑进了屋。尹招娣怕她真的说给曹明耀听,紧跟着走进来,见她只是坐在凳子上对着自己笑,不觉心头一暖,脸上绽开了笑颜,女儿是在给她开玩笑。
在女儿身边坐下,习惯性地给曹明耀夹菜。
曹明耀笑问:“你俩在院子里说什么?那么高兴。”
尹招娣忙道:“没什么。”
曹玉凤偷笑,低头吃饭。
曹明耀也没有再问,督促她俩多吃点。
尹招娣中午吃得多,还不是很饿,但因为是曹明耀烧的饭,又吃得很多。吃完后,曹明耀还是洗碗,尹招娣说什么都不肯了,从他手上抢过碗筷,端到厨房。
曹明耀只得坐在炕头上,听她收拾。
曹玉凤悄咪咪摸到厨房,小声跟尹招娣说:“妈,你吃这么多,小心又胖回去。”
“胖就胖,说明咱家伙食好。”
曹玉凤翻白眼,合着以前的话白说了,还是要从曹明耀身上下手,尹招娣才能记住。
“妈,你说爸爸现在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尹招娣的脸先红了,没好气地瞥了女儿一眼,“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写作业去。”
“作业早就写完了。……我觉得吧,肯定是看你变漂亮了。我们老师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都喜欢漂亮的。”
尹招娣的手顿住,“你说你爸不喜欢我胖?”
“胖就变丑了啊。”
“我以前真那么丑?”
为了她的以后,曹玉凤只好狠心打击她,“又黑又丑。”
“现在呢?”
“黑是黑点,但是好看了。”
尹招娣下意识摸自己的脸,忽的反应过来满手油,又停住了,“那怎么才能变白?”
“多抹雪花膏。”
“可雪花膏快用完了。”
是啊,这都用了快一年了,当然快用完了。
“没关系,用完了我再去买。”
“咱家没钱了,都快断炊了,哪有钱买那个。”
“要不咱们继续做绣活?”
“不行,万一被抓……”
“政策变了啊。”
“那也不成,太危险,你爸才回来,我不能被抓走。你看看美玲妈,好好的一个人变成那样。我听说,美玲对她特别不好,不是打就是骂,姜凯为了这事,还动手打了美玲,美玲好几天没有回家。”
曹玉凤倒是没有听说这事,不禁问道:“她不回家去哪儿?”
“我听人说去了山上,在山洞里过得夜。美玲好些日子不出工了,我也没见过她。”
曹玉凤蹙着眉想,却想不起上一世的姜美玲是怎样的命运。
毕竟曾经是朋友,又在一个炕上睡过,曹玉凤觉得还是去看下她。虽然上次之后,她已经强迫自己把姜美玲的名字从脑海里挖掉。
本来是在讨论尹招娣胖瘦的问题,话题却拐到了姜美玲身上。曹玉凤又把话题拉回来,“妈,我们老师还教过一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说啊,女人打扮漂亮,不是为了自己看,是为了让喜欢的人看的。你那么喜欢爸爸,就不想为了他打扮漂亮点?”
尹招娣一巴掌拍她脑袋上,“你这孩子怎么又说这茬。”
曹玉凤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我说得到底对不对吗?”
“对对对,我记得了。以后认真读书,别老是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才多大,老是把喜欢挂在嘴边。”
“我还不是操心你跟爸。”她容易么,谁家的孩子还操心父母的感情啊,在深水村,她绝对独一份。不不不,还有个白凤吟,她俩算是难姐难妹。
尹招娣叹息,“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都记下了。其实……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还太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去玩吧。”
其实自从发生了白世伟的事后,她就想了很多。以前,这些事她都不想的,她觉得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是过一辈子,哪还会在外面找女人呢,新社会又不让纳妾。
可是现实告诉她,女人不在身边的男人,真有可能找女人。是以,曹明耀被抓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去看他,也是担心,他会找别的女人。越是艰苦的环境,人的心里越脆弱,越容易产生感情。
好在曹明耀一直安安稳稳的,后山也没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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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了又检查,生怕又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