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伯母没了

尹招娣牵着曹玉凤的手,往小学走,今晚要召开批.斗大会,每户人家至少有一人参加。

两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她们不知道等在前方的会是什么。

小学里已经站满了人,人数比任何一次□□大会的人数都多。民兵们举着火把,将学校照的亮堂堂的。

秦建设和村支部的人坐在主席台,桌子上放着马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的不太真实。

其中一个委员试了下喇叭,确定完好后,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偌大的校园,顿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大家都瞪大眼睛盯着主席台。

秦建设脸色冷峻,严厉谴责了姜凯夫妻的资本主义行为,又表扬了在此次事件中勇敢站出来的十二户人家,接着叫民兵把姜凯夫妻带出来。

姜凯身杆挺得笔直,冷漠地环视了一圈。妻子被人拖着,她已经神志不清,涎水流到了衣服上。

人群里顿时骚动起来,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打倒资本主义,紧接着响起如雷的喊声,群情激奋的人们朝前涌动着,被站在前排的民兵阻挡住了。

姜凯扯了下嘴角,嗤笑一声。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当初参加曹明耀批.斗大会时的情景,当时的自己也跟这些村民一样,高喊着口号,恨不得将曹明耀大卸八块。

如今他到了跟曹明耀一样的境地,才猛然发现,他跟曹明耀从未有过深仇大恨,当初的恨意都是被人煽动起来的。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想赚点钱,改善下家里的生活,曹明耀呢,他只是多看几本书而已。

若不是亲身经历,他不会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愚蠢。

姜凯歪头看了下妻子,妻子的眼神涣散,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他朝秦建设喊:“要杀要剐尽管冲着我来!”

秦建设笑了下,“社会主义讲民主,不杀也不剐,只要你交代出还有谁,你们就能从轻发落。”

姜凯仰天长啸,说的多好听啊,还不是要他出卖别人,没有站出来的人他知他们的情,他也同样会还他们的这份情。

秦建设见他不说话,知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也不会多了。他宣布了对姜凯夫妻的惩罚,明天要被押解着,绕村一圈,让全村人认清他们的嘴脸,再每日扫大街,清还所犯下的罪过。

姜凯只是冷冷笑了几声,所有的耻辱他咬牙受着。

姜美玲动也不动地盯着父母,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事发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母,她没想到母亲成了那副样子。

她不断地朝前挤,想近距离看看他们,可是激动的人群比她还想更靠前,无论怎么样都挤不进去。即使是一开始就跟她站在一起的曹玉凤母女,也被挤得不知道到了哪里。

曹玉凤和尹招娣被挤到了外围,她们就像是被遗弃的岛屿,与整个人群分离开来。

她们看不到姜凯夫妻的情况,只听到秦建设淡漠地宣布对姜凯夫妻的惩罚。

曹玉凤不想再看这样的场面,拉住母亲的手,“咱们走吧。”

尹招娣的脸色发白,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散了,无力地耷拉下来。她害怕姜凯顶不住压力说出她的名字,总算是过去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头上搭着毛巾,浑身酸软无力,她眨着眼睛,很茫然地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脸。

曹玉凤的脸上带着欣喜,“妈,你醒了?你发烧了。”

昨晚尹招娣突然发烧,吓坏了曹玉凤,去诊所拿了退烧药,又用温水擦身,丝毫不见退烧。尹招娣一个劲儿的说浑话,她几乎一夜未睡。

尹招娣拿下头上的毛巾,握住女儿的手,“吓着了吧,我没事了。”

“今天别出工了,在家歇着吧,不能绷得太紧。”

尹招娣本想说不用了,可是看到女儿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便点了点头,“我去烧饭。”

“我烧好了,跟奶奶要了点小米,煮的小米粥,你喝一点儿,我去盛。”

尹招娣的眼底湿润,她这个妈太无能了,还要女儿照顾,她下了炕,拦住女儿,“我自己盛,你歇着。”

曹玉凤也确实累了,坐在八仙桌旁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母亲说,“咱们去炕上睡。”然后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睡的很香甜,没有做梦,再一睁眼,太阳白花花地照进房间里来,身上盖着被子。被子是被狗子咬碎的那条,尹招娣用颜色相近的布补上了。

也许是生活中的磨难太多,尹招娣看到被咬碎的被子后的唯一反应就是轻轻踢了狗子一脚,勒令它以后不准上炕。

曹玉凤坐了起来,叠好被子,下了炕,叫了几声妈,没有回应,难道又出工了?曹玉凤出了门,往胡同口走。

大街上静悄悄的,她以为会看到姜凯扫大街,可是什么都没有,大街如故,没有被清扫的痕迹。

满头雾水的回来,猛然想起,没有去上学,也没有请假,她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下午的课也快要结束了,不去了,就当是放一天假吧。

从书包里翻出课本,自学了今天的课程,又预习了明天的,尹招娣还没有回来。难道是出工了?曹玉凤无奈摇头,真是闲不住的人。

就在她准备烧晚饭的时候,尹招娣回来了,她的眼圈红红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皱了,还有很多水渍。

曹玉凤很惊讶,“妈,你去哪儿了?”

尹招娣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凤儿,你大伯母没了。”

“什么?!”曹玉凤张大嘴巴,她几乎忘了,宋淑珍就是这个时候没了的。

尹招娣道:“昨儿半夜你大伯母偷着上山,你大伯快天亮的时候才发现她没了,到处去找,有半夜上山的人跟他说,看到你大伯母上山找宝贝去了。你大伯就赶紧上山找,正好碰到下山的,求人家帮忙一起找,最后在半山腰找到了你大伯母,她已经没气了。”

“摔死的吗?”

“八成是,你大伯说背着起来软塌塌的,应该是骨头断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穷一直是宋淑珍心里的一块病,自从山上被传有宝贝以来,她经常去山上寻宝,巴望着能解决家里的穷困问题。

可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白白丢了性命。

曹玉凤有点愣怔,上辈子宋淑珍不是这么死的,她一直嚷嚷着董桂兰偏心,近乎病态的疯狂,出工也比别人时间长,长期的劳作让她的身体超了负荷,在一次出工时不幸猝死。

有的人的人生轨迹没有办法改变,所改变的只是方式而已。

曹玉凤叹息,宋淑珍计较了一辈子,不知道到了地下,会不会跟阎王计较死去的方式。

身为侄女,曹玉凤是要去祭拜宋淑珍的,按照习俗,还要带上孝布。

尹招娣就是回来叫她的,趁着天黑前去一趟。

曹玉凤换下身上的枣红色褂子,穿了件暗蓝色的,跟着尹招娣去了。

曹明辉的院子里愁云惨淡,哭声不绝,曹玉香三兄妹披麻戴孝,跪在棺材边,不停地叫着妈,眼睛肿的核桃一样大,最小的曹金水哭的最伤心,宋淑珍生前最是疼他。

曹明辉神情呆滞,眼泪鼻涕糊在脸上,衣服上沾着好些尘土,他已经不想流泪了,婆娘死了,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

宋淑珍用的棺材是董桂兰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先给儿媳妇用了。她扯了孝布给曹玉凤穿上,“给你大伯母磕个头,送送她吧,人死为大。”

曹玉凤走到棺材前,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一滴眼泪从眼中滑落。无论生前有多少摩擦,人一死,所有的一切都化为零。

董桂兰道:“今晚男人们守夜,孩子和女人们都去睡,明天下葬。”

曹明耀和曹明珖不在家,曹明辉心情悲伤,无法主事,能挑大梁的男人只有曹明恍。

曹明恍比以前更老了,佝偻着身体,自从添了一个女儿后,曹明恍被生活压榨的更厉害了。谢秀娟做完月子人更圆了,女儿也被养的白白胖胖,曹金来倒是瘦了许多。

此时曹金来和曹玉凤都一起站在棺材旁,瘦了的曹金来仿佛长大了,他已明白死亡的意义,脸上带着悲戚,“姐,玉香他们跟铁蛋一样没有妈了。”

曹玉凤盯着棺材,声音有些飘忽,“你要叫玉香姐。”

“我知道,就是叫不惯。昨天我听小水说,玉兰也要辍学了,大伯母不让她读书了,玉兰和玉香跟大伯母吵了一架,玉香说她供玉兰读书,大伯母没了,玉兰应该不用辍学了吧。”

“也许吧。”

曹玉兰突然扑到棺材上,哭喊道:“妈,我不读书了,你回来吧,你不要死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起来啊!”她使劲摇晃着母亲,想要叫她起来,可是已经死去的宋淑珍无法给她回应,入手的只有冰冷和僵硬。

曹玉凤歪过头,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曹玉兰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她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