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白雪皑皑。森林被铺上一层厚厚的白色,一脚下去都要没过膝盖。
山洞前的空地被郁劲清扫干净,露出黑色的土壤,在全白的世界里分外突兀。院子正中间拢起篝火,热水在上面咕嘟嘟地沸腾着,白色雾气混杂着茶香扑面而来,给冬天带来些许暖意。
楚清宴围着最厚的兽皮在看雪,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和雪一样晶莹剔透,身下刚做好的摇椅来回摆动,有规律的摇晃让人昏昏欲睡。
小姑娘眯着眼,脸蛋被热水熏得红扑扑,尖尖的下巴圆润了不少,不再像前几日病态的消瘦,男人从山洞里钻出来,又给她加了一层兽皮,“您该回去了。”
楚清宴刚想要拒绝,身下一晃,连人带摇椅直接被郁劲拎起来,怪不得这个人坚持在椅子上面做了个拎手,原来是用在这里。
女孩气闷地坐在那里,压根没有动的意思,任由对方把她拎回山洞,又塞了一把肉干。她气愤地咬着肉,嘟囔了一句,“你好烦。”
郁劲微微笑了,转身去外面盛一碗热茶。
相处久了,他便慢慢摸索出相处之道。当他把楚清宴当做大巫对待时,就觉得她分外神秘。可是当他把小姑娘视作朋友时,就能发现她不过是孩子气十足。
比如你让她喝热水、不要贪凉,对方多半是不会答应的。但是如果强硬一点把这些东西直接塞给她,小姑娘也不会拒绝,最多带来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那些小抱怨如同热油,浇得郁劲燃烧已久的心脏格外沸腾。
他风尘仆仆走了好,终于找到那条接近她心里的路。
吃肉脯喝热茶,是大雪封山的季节里唯一能做的事,看雪也能算上一件,但是养生专家郁劲不让她多在外边停留,偏说寒气入体,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板一眼、言辞恳切,宛如她妈妈附体。
楚清宴翻了个身,决定在摇椅上睡一觉,希望醒来的时候郁劲能让她再出去玩一会儿,山洞里真的很无聊。
在她睡着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郁劲作为族长,究竟是如何做到整个冬天在她身边呆着,完全不管族中事的?
郁劲从外面走回来的时候,小姑娘的呼吸已经均匀,半张脸都埋在兽皮里,睫毛微微颤动,就像轻盈展翅的蝴蝶,在经历了破茧成蝶的阵痛后准备第一次飞翔。
男人放下碗,在女孩身边慢慢坐下,他的目光热切而专注,有着女孩清醒时未曾见过的滚烫欲望,郁劲舌尖发烫,在心中默念千遍的名字从喉咙溢出,“清宴。”
温柔暗哑,缱绻缠绵。
眼前的姑娘仿佛被打扰,皱着眉翻了个身,兽皮被她踢到地上,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郁劲的眼神暗了暗,终是苦涩一笑,认命地捡起被子帮她盖好,自始至终都没碰到她分毫。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楚清宴眼中清明一片,停了片刻后疲惫地闭上眼。
——郁劲啊……
——————
冬季已经过了一小半,按照现代的历法大概是新年左右,然而这里没有节日一说,部落人会在春天前祭祀。因此楚清宴也没提,默默早起炖了一锅肉,只当今天过年。
郁劲从山缝间钻出来,里面已经彻底变成了他的新家,两人最开始还因为各自住哪里争辩过。郁劲认为山洞深处暖和,适合她住,然而楚清宴讨厌光照不进来的地方,坚持住在外边。最后当然是小姑娘赢了,只要她决定好的事,男人从来都没办法反驳。
看见她早起郁劲愣了一下,主动接过她手里的勺子,“我来吧。”
今天有些阴天,连带着让人心情不好。楚清宴厌厌地坐在旁边,心情没缘由地开始低落。独自在陌生的地方过年,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心酸,特别是前路茫然的时刻,她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郁劲感受到另一侧的低气压,抿着嘴没说话。说来可笑,两人同吃同住,住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可是大多数时候,郁劲都觉得两人相距甚远。
小姑娘很好,细心而温暖、特别照顾对方的感受。如果他帮了她,女孩会甜甜地道谢;如果他心情不好,女孩也会给他空间,一点不逼问他发生了什么。两人相处地格外舒适,也格外疏离。他们就像偶然拼凑在一起的陌生人,无形的墙永远挡在两人之间,他们严格地把守界限,不越雷池一步。
郁劲曾以为呆在她身边就是自己想要的全部,可是他渐渐不满于此,就好像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摆在眼前,却告诉他不可以触碰。
人性本就贪婪,她更是他全部渴望与梦想,如何能把持得住?他突然想起从族中辞行时老族长对他说的话。
那时他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甜蜜与痛苦相交的地狱,他当时只知道能和小姑娘长久地在一起,因此兴奋地和老族长道别,“父亲,我不想做族长了。”
族长一职在他这里本就是虚设,处理事务也一直是父亲在做,有没有他几乎没区别,所以离开这个部落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老族长年岁已高,眼中虽然浑浊却也格外睿智,他顿了一会问道,“和大巫有关系?”
郁劲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老族长叹了口气,“劲儿,你还记得你母亲么?”
郁劲的母亲在族中是传奇般的存在,她曾是星族部落最骁勇善战的斗士,虽然力量不够强悍,但是身体格外灵活。有些男人都对付不了的猎物,她却能轻松解决,然而这样一个女人,偏偏选了族中最不起眼的男孩做丈夫,也就是当时的老族长。
这是老族长第一次给讲述自己青年时期的故事,“那时我身体不好,星族也没有现在这般强大,家中有不能打猎的男孩简直是耻辱。我和你母亲是云泥之别,但我发誓自己一定要娶她。”
郁劲自觉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您告诉我要坚持,对不对。”
“傻孩子,我是告诉你要懂得放弃,”老族长摇摇头,“虽然我成功了,但是我却让你母亲受了很多苦,族人们都嘲笑她的选择。虽然后来我成了族中第一勇士,甚至成为族长,那些伤害也没能抹去。”
他看了一眼密林的方向继续道,“劲儿,她是大巫,如果你和她在一起,如何平复各族的愤怒?大巫不能和外人成婚是有原因的。最重要的是,她眼中没有你。”
老族长的话句句恳切,可是哪个年轻人能听进去这些肺腑之言,他们都坚信自己能打破所有阻碍,郁劲也一样,他说道,“我没想和她在一起,我只要在她身边。”
老族长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郁劲看不懂的情绪,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去吧,别后悔。”
当时的郁劲想,‘我如何能后悔?’
现在郁劲确实后悔了,但他并非后悔陪在女孩身边的决定,而是后悔没问清族长,他那时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久以后,郁劲才明白那哀戚而了然的眼神,叫做宿命感。只是现在的他还不懂,他只是拿着勺子目光沉沉,看水在锅里沸腾。
炖肉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楚清宴特意放了很多辣椒,辣味飘散到空气中,呛得小姑娘直流眼泪,但她偏不离开,拿着小碗等在旁边,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莫名的酸涩很快就消失,她现在的情绪变化和婴儿差不多,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变化之大连她自己都诧异。毕竟没有哪个人前一秒还在嚎啕大哭,下一秒就突然捧腹大笑。就像现在,女孩眼泪汪汪的,但嘴角又带着欢快的笑意,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出现在同一张脸上,非常诡异。
楚清宴问道,“炖好了么?我今天好饿。”
郁劲用勺子搅拌两下,捞出一块肉放在她碗里,“尝尝吧。”
炖得软烂的肉在嘴里化开,配合着辣椒的香气,又香又刺激,小姑娘呼了两口气,“以后我若是不当大巫,就去当厨子。”
女孩吃的很少,半碗肉是她的最大饭量,剩下的一锅都是郁劲自己的,他干脆没拿碗直接用锅吃,楚清宴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
郁劲:“您怎么了?”
楚清宴:“看吃播。”
又是一个不懂的词汇,郁劲默默记在心里,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内心笃定对方一辈子都不会和他解释。
虽然饭量差很多,但是两人几乎是同时吃完饭。白日的楚清宴无所事事,准时开始悲春伤秋。
郁劲看样子就知道要不好,硬是把果子塞进对方嘴里,让她哭不出来。
楚清宴顿时被气笑了,“刁民放肆!竟然敢害朕!”
把锅碗收拾好,郁劲擦干净手,不想让对方再把这件显而易见的事忽略。女孩这几个月情都很异常,之前出于尊重他没有问过。但是最近这种变化愈演愈烈,对方经常深夜痛哭,郁劲皱着眉问,“您究竟怎么了?而且您之前为什么说,我能让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楚清宴真的不想提这件事,她试图撒泼打滚混过去,“最近就是比较无聊而已,我真的没事。”
郁劲当然不会相信,可他也无法逼迫她,只好沉默地盯着对方,眼中的担忧和自责清晰可见。
对视半天,楚清宴终于败下阵来,她压抑住心中同时翻滚的千百种情绪,低低地叹道,
“郁劲,我可能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