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7.4

天光大亮,薄雾散去。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两人中间,把房间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男人抿着唇一言不发,神色混杂着紧张和不安,他的手攥成拳头,紧紧贴在大腿外侧。楚清宴注意的却不是这些,她发现男人逆着光看向自己的眼神,远比太阳要炽烈。

本想检查对方哪里受伤的手一点点缩回来,楚清宴看向自己的掌心,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女孩低着头,因此郁劲只能看到她的发顶,男人突然有些烦躁,他膝下一弯跪在地上,轻轻地问道,“您好像不高兴?”

楚清宴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觉得自己要死了?却问我有没有不高兴?”

还是那种理所当然、近乎执拗的眼神,“有什么问题?”

“没有,”楚清宴想了一会,也不管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干脆利落地告诉对方,“你没生病,更不会死,过了这个冬天就会好。我确实不太高兴,因为我的伴侣不见了。”

如果郁劲是真傻,那么她已经回答了对方的问题。至于情感启蒙教育那是他爹的事,不是她的责任;如果郁劲是装傻,她也算解释的很清楚:我有男人,你给我爬。

楚清宴自认为处理的很好,不暧昧不给对方幻想,没想到郁劲疑惑地问道,“巫族不是没有伴侣么?”想了一会他继续追问,“我刚才好像更疼了,为什么过了这个冬天就会好?”

逻辑完美,小姑娘被问得哑口无言。

男人眼中映着完整的自己,连带还附上漫天霞光,楚清宴盯着他的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

喜欢是什么?三分在意,三分占有欲,剩下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郁劲是真的不懂,所以他明明有着全世界最真挚、最能打动人的眼神,却丝毫不会利用,只会傻傻地问她,为什么我每一次看见你,都会心痛。

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打碎别人的梦想,楚清宴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格外愧疚。然而她还是坐回羽毛床上,对郁劲招了招手,“你过来。”

男人听话地起身,学着她的样子坐在一旁,不过是坐在地上。

指尖划过对方的眼尾发梢,楚清宴歪头问道,“如果我这样,心脏还跳么?”

郁劲根本不需要回答,他咚咚咚的心跳声在这个寂静的树屋中清晰可闻,甚至盖过了远处隐约的虫鸣。

“这叫喜欢,像游鱼遇见清泉,烈马冲入草原,”楚清宴略带悔意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像我在我的伴侣身边,止不住的快活。”

“郁劲,你喜欢我,但是它很快就会过去,我不会在这地方停留太久。因为我的心脏也会为另一个人这样跳动,所以我拼了命也要找到他,我不在乎大巫能不能有伴侣,我只要他。”

“一会我自己回去就好,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不过你可以记住这种感觉,当它下一次出现的时候,不要傻傻地问人家姑娘你是不是病了,你要告诉她,我想和你在一起。”

女孩的声音清凌凌的,比整个森林的鸟鸣都要动听。然而郁劲只感觉从心脏传来一阵钝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笑着杀人,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她们手中没刀,却将对方割的血肉模糊。

男人浑浑噩噩地坐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天空都倾塌了。

直到女孩的尖叫声响起,郁劲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幻觉,而是确实地震了!地动山摇,土地开裂,树木歪歪斜斜倒在地上,他抱住女孩的瞬间,树屋便像玻璃珠一样从高空滚落,好在这里枝叶茂密,两人几经冲撞才落在地上。

“醒醒郁劲,呼吸心跳都正常,还不知道有没有骨折,该死,难道整个大陆都在地震带么!”缥缈的声音传来,郁劲模糊地看见眼前有几根手指,视线逐渐清晰,女孩焦急地望着他,“郁劲,这是几?”

他大脑还不清醒,顺着对方的话回答道,“这是你。”

这怕不是是摔傻了,楚清宴耐着性子说,“你先别动,告诉我哪里疼?”

小姑娘近在咫尺,她香甜的气息萦绕在空气中,话语间气流所掠之处,都会引起阵阵战栗,郁劲把目光移到烈日上,七彩的光影在眼前晃动,他尽量忽略那种眩晕感,低低地答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对方的话含糊不清,楚清宴凑近了去听,“你说什么?”

身体无处不疼,心脏尤甚,郁劲捂着自己的后脑,“你不是说,当我下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可以告诉对方我想和她在一起,现在我说了。”

也不知这一撞,对方是更傻了还是忽然开窍了,鬼话张口就来,楚清宴也懒得听他说,自己开始检查,当她的指尖移到对方腿骨的时候,郁劲突然拉住了她,“我没事,就是还有点晕,躺一会我们就回族里。”

早上打到不少猎物,这时候族人应该都在砍肉块、晾肉干,不会有谁在屋子里,而且大家都已经习惯地震,早就有应对措施,因此郁劲一点都不着急,他安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着身体慢慢恢复。也等着两人最后的时光。

楚清宴长出一口气跌坐在地上,幸亏这人没事,否则她的医术真经受不起这么大考验。四周深林野兽纷纷逃出来,松鼠带着它的大尾巴呆愣愣地停在地上,手里还捧着巨大的松子,刚才飞出去的白鸟在树屋的废墟上盘旋两圈,叽叽喳喳地落在郁劲的肩头。

男人抬眼看了它一眼,摸了两下毛,又闭上眼休息了。

楚清宴盯着一人一鸟,刚才被紧紧抱住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几次郁劲都特意改变方向,故意让自己的背撞到枝丫上,而不让怀里的她受到一点磕碰。他的反应快,动作也灵敏,楚清宴完全可以想到,如果对方没有抱着她,他可能都不会受伤。

心脏忽然蔓延出细细密密的酸,楚清宴按住胸口,疑惑一闪而过。

——————

郁劲关于族里的预测,没有任何差错。族人们一切如常地打猎、晒肉、串果子,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完全没有对他们造成影响,若不是四周歪歪斜斜的栅栏,甚至无人能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看见楚清宴和族长一起出现,大家反而感到诧异,木青拿着斧头问道,“族长,你咋又把大巫带来了?我们没人受伤。”

听说大巫来了,老族长拄着木棍急急忙忙出现,“大巫,可是有天诏?”

巫族为了强化她们的权利和神秘感,没什么谎话是说不出来的,这种天诏一类的借口更是信手拈来。

这是她们的生存方式,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对巫族和部落来说都是好处大于弊端,楚清宴不会自作聪明地打破这种模式,她压低声音道,“本巫看见了危险,因此特地来星族看看。”

老族长激动而崇敬地说道,“感谢大巫,族中一切安好,不劳大巫费心。”

族人们都恭敬地停下手里的事物退到里侧,楚清宴装模作样地走了两圈,看似在关心族人,实则是想趁着人齐,看看爱人究竟在不在。若是不在,她就准备跑路了。

好消息是星族完全无事,没有一个人受伤,房屋也不曾倒塌,连昨夜救治的长松都开始起床干活。坏消息是她的爱人确实不在,楚清宴连族里最小的男孩都看过了,没有一个是他。

她在前面走,老族长和郁劲就跟在她身后,等她再绕回门口的时候,老族长躬身问道,“星族可有危险?”

楚清宴心里有事,因此含糊地回道,“可能不是星族,我要去其他族里看看。”

老族长愈发敬佩,这任大巫别看年纪轻轻,身体也不好,但是不仅巫术高明,还分外为各族着想,着实是他们的幸运。他一拍郁劲的手臂,“劲儿,一会你送大巫走。”

郁劲忽然后退道,“我、我还有事,让木青送大巫吧。”

老族长了然地点头,这里刚发生这么大的事,族长确实不应该离开,他转头歉意地说道,“抱歉大巫,劲儿还要处理一下族里的事,让木青送您可好?”

向男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低着头站着,被磕碰的地方逐渐泛出青紫的痕迹,但都不如他周身的痛苦扎眼。

郁劲记得她说要自己回去,以后不要见面,他做到了。

还在拿药的手顿了顿,小姑娘想,‘就这样吧,别再给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兽皮口袋很沉,楚清宴紧了紧袋子,慢吞吞地摇头道,“我自己回去。”

郁劲欲言又止,他的手攥紧麻衣又突然松手,老族愣了愣回答道,“是我们考虑不周。”

巫族不愿意接触外人,习惯独来独往,只是小姑娘看起来娇娇软软的,他们下意识就想照顾一下,却忘了她的身份。

楚清宴踏着阳光走了,在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族人继续手里的工作,郁劲和老族长站在门口目送对方离开,男人忽然问道,“喜欢是什么意思?”

老族长摸着他的长胡子,眯眼答道,“就是冬天大雪封山,她非说要吃鲜肉,我在森林里转了七天才找到只狼,然而她不仅没夸我,还骂我了我一顿,但是我很高兴。”

老族长的语气怀念而感慨,他讲的是自己年轻时的事。这个故事郁劲听过很多次,因为那是他被带到族里的经过,老族长在森林山洞里找到一只将死的狼,它腹下还藏着个孩子,就是郁劲。

往日男人只觉得这个故事充满神奇,而这是第一次,他从其他角度来理解,所以,这就是喜欢么。

郁劲想了想,转身回屋拿了斧子和麻绳,老族长意味深长地问道,“劲儿,你去做什么?”

男人坚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找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