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4.9

一个人被遗忘需要多长时间?

对于准毕业班的学生来说,仅仅是半个月。两个星期后,就再没人会提起曾经来过的插班生,他们不再好奇那个人去哪了,为什么会在春游途中被军校领导带走,也不关心教室后何时开始空着一张桌子,他们热烈地探讨考试成绩和新的八卦,然后一起哄堂大笑。

楚清宴也跟着笑,可她的笑容总是不达眼底,有时候魏婷婷会恨恨地掐着她的脸,勒令她不许笑得和哭似的。

然而楚清宴做不到,而且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她确实不太想陈浸。只是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例如站在天台时、趴在桌子上小憩时,她才会想起那个少年,想起他决定离开自己的那一刻。

李甲寅提出邀请后,楚清宴确实有些心动,毕竟她比所有人都更擅长处理相关事件,她只是无法确定离开的时间。

可就在她思索的时候,身后却传来陈浸异常坚定的回答,“我跟你们走。”

若说不生气,那肯定是假的。他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轻而易举地决定和刚见面的人离开,况且还是如此危险。

“陈浸,你不……”

她想质问对方,自己却愣住了。因为转身的那一刻,她看见了陈浸的眼睛。在黑暗中,他是如此坚决,如此……悲哀。

“清清,我这辈子都一事无成。母亲离我而去,父亲对我视而不见,你曾见过我手上的伤疤,那些是都是我自己划的。而我去年休学,也是因为自_杀失败,”他不再看她,反而低下头盯着她掌心的血迹,“我永远记得从楼顶坠落的感觉,而最可怕的是,我沉迷于此。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我重新遇见你的那一刻结束。”

“那天你在天台时,我生平第一次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要带这个女孩去看看高处的风景。可笑吧,我这个人满身阴暗,可唯独在你面前,我也想发出一点光。”

“可是你白天的话,戳破了我的幻想。我也许只距离你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却是万丈深渊。”

少年终于鼓足勇气看向她,“所以我想跟他们走,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帮你。我想下一次危险时也能站在你身前,我想再遇到艰难的抉择时,你不必自己流着泪做出违心的决定。清清,你是我苍白生命的唯一色彩,你绝不会想到我多想留在你身边,可是我不能。”

“我想保护你。”

寂静的黑暗里,楚清宴一时怔在原地。

其实她有个秘密,就是她始终认为,她更爱对方。毕竟光阴数载,她已经把全部的爱给了这个人,谁还能超过她呢?可是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错了,因为陈浸给她的不止是全部的爱,还有他自己。

他的灵魂、生命、忠诚、勇气,他站在那里,绝口不提他爱她,只说我是你的。

这么多世界,从来不是她找到了他。而是他披荆斩棘、拼尽全力走到她面前,还会笑着告诉她,

“嘿,我就在这呢,如果你想的话,欢迎和我在一起;当然不想也没关系。”

他把姿态放的太低,永远都是满心欢喜地接受她的决定,全然不觉他的努力有多么难得,导致她也下意识跟着忽略。

可没有谁的努力是理所当然的。

长久的静默后,她抱住了那个一直等待的少年。

“可以。”

——————

陈浸已经离开了半年,独自。

他偶尔会打电话,但更多是写信。那些信会在某个夜晚突兀地出现在她的书桌上,每次都会让楚清宴觉得很意外。

毕竟,这个年代哪还有人写信对不对。

可是陈浸就是会,他不仅写,还写的很特别。有时信纸是一片巨大的叶子,有时是绢布,还有一次是一块龟甲,大概只要字迹能留在上面的东西,那个少年就都想试一试。

唯一相似的,就是这些信都很官方。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思念情谊,他只会说一下最近发生的事,甚至结尾都不留一句问好。

楚清宴其实明白他的意思,就和他不给她打电话是一个原因,对方在给她退路。

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离别的时间又太长,陈浸也不相信她喜欢他,所以那个少年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装作普通朋友的样子。这样,如果有一天她喜欢上别人,她也不必觉得愧疚。

可是年少的情谊是如此汹涌澎湃,哪怕他再压抑也克制不住,他只能拼命给她写信,一遍又一遍划掉那些会让她为难的句子,连一句“你还好么”都要小心翼翼地删掉。

他甚至不敢打电话,因为一旦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忍不住说想她,也无法掩饰每一个字里的沉沉爱意。

那个男孩的喜欢,永远是如此细致体贴,他为你留下足够的空间,如果你想后退,他会自然而然的消失;可是如果你前进一步,他亦能飞奔而来。

大多数时间,楚清宴都能做出恰到好处的回应,也就是完全不回应。她很理解对方想要保护自己的心情,正如她想保护他一样,所以她放对方走,让对方成长。

但不代表她不生气。

楚清宴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而且穿越成青春期的少女似乎影响了她的性格,生气了就不说话,所以她一次都没有给陈浸回信。

但是今晚不行,因为今晚她梦见了云烬死的时候。

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不是指她第一次梦见云烬,而是指穿越过后,她还对上一个世界的事情耿耿于怀。

事实上她总是梦见云烬,有时是真实的记忆,比如他在自己怀里化为灰烬;有时是模糊的场景,比如今晚的噩梦。

在梦里,她看见浩瀚缥缈的云层中,面容模糊的云烬站在高处,脚底是不测之渊。

一个很像她父亲的人说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确定。”

“你知道她是不会死的,即便她困在这里几万年也毫发无损,可是你不一样,你会彻底消失。”

云烬转过头,虽然她看不见他的脸,可她就是知道对方很坚定,“她不会死,可是她会难过,你见过和光太子是怎样对待她的。只要她伤心,我就已经生不如死了。”

说罢,他就纵身一跃,彻底消失在浓郁的黑暗中。

梦境太过真实,导致楚清宴分不清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她把自己对回家的渴望和云烬的死联系到一起。唯一确定的,就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听到对方的声音。

手指在键盘上犹豫很久,还是按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嘟嘟——

电话只响了一声,听筒里就传来了对方沙哑的声音,“清清,怎么了?”

陈浸该是睡着,现在还不清醒,声音里是他半年来一直不愿透露的温柔情谊。

刚刚还慌得要命,可是电话打通了,楚清宴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房门开合的声音传来,陈浸的声音大了一点,“是不是做噩梦了?”

“……”

“嗯,那我给你讲讲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我现在和李甲寅在杭州附近的村落,当地的居民说可能见到了凤凰……”

少年的语调像深山流泉,粼粼水波从他的声音蔓延开,温柔地流淌到楚清宴心里,她仿佛真的看见对方所描述的一切,艳丽的花朵在荆棘中绽放,凤凰于灰烬中重获新生,江南的水汽弥漫在天地间,好像她与他相遇的那一天。

陈浸断断续续讲了很多,他在山海局的经历,他遇见的奇珍异兽,甚至还有他的新同事,唯独没有提到的就是她。

可是楚清宴不生气,因为她能听懂对方只说了一半的话。他看见每一朵花都想与她分享,每受一次委屈都想给她哭诉,哪怕是山间的落叶他也想捧着送到她面前。他不提自己,可是字里行间、开头结尾都是她。

“清清,你还好吗?”对面许久没传来声音,陈浸迟疑地问了一句,可他很快就笑道,“清清一定很好,你那么可爱,周围一定是温柔的人和香甜的糖果。”

他回答的很快,不过是因为听不得对方的答案。

他怕她过得太好,很快就忘记自己的存在。可他更怕她过得不好,因为那样,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挣扎着回到她身边。

窗外是不太透亮的月光,被雾霾染上一层灰色,好像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可楚清宴依旧笑了,她将所有噩梦都抛之脑后,温柔地告诉对方,“陈浸,我过得很好,就是想你了。”

这句话又轻又软,好像凤凰的羽毛飘落到水面。可是,那个意气凌云、顶天立地的少年却不由自主弯下腰,控制不住流泪的冲动。

“清清,我……”

“没关系,陈浸,我都懂。”女孩笑道,“我们距离很远,可是你已经在向我走来了,是不是?”

“所以你不必自责,也不必担忧自己走的太慢,因为我始终都会等你,无论是盛夏凛冬,或者暴雨狂风,我都在这等你。”

“等你到了,我们可以一起看满天星辰,绿树红英,到时候你再给我讲那些神奇的故事,我们还有许多年,所以都来得及。”

“我知道你不太相信,可是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于是,对面的少年彻底说不出话来,可他每一次抽噎落到楚清宴耳朵里,都变成了,

“是的”“当然”“我一定会努力”以及“我是那么喜欢你。”

所以,是真的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