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坊坊主将薛重蝶一个人带进了二楼的内室。
内室雾气缭绕,浮动着隐约的甜香。墙上挂着巨大的壁画,背景是磅礴的海与山峰,其间绘着各种面目狰狞、奇形怪状的异兽。旁边垂着长长的丝质帷幔,遮住了外面的日光,低矮的桌案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木雕,还有一副残棋。
这房间的风格倒是与这坊主一样奇怪。
“世子妃坐吧。”坊主示意她坐在地上的坐垫上,自己拿过一旁的茶壶给她沏茶,动作优雅。
薛重蝶小心地撩起裙摆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桌上水晶杯中的香烛,它质地透明,又透着幽幽的蓝色,缓慢地燃烧着,好像就是房间内这股异香的源头。
“这叫'人鱼烛',世子妃可听说过?”坊主将茶杯端给她,“传说海中有一种名为'鲛人'的生物,那西域的商人说,这香烛便是由鲛人的眼泪凝结而成。”
“这只是传说而已。”薛重蝶在书中读到过鲛人,但并不相信真的有这种生物。
“是啊。”坊主轻笑,“我也觉得我被那西域商人蒙骗了,白花了这些银子。”
“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香烛都很漂亮,气味也好闻。”薛重蝶见他这么说,忙补充道。
“世子妃若喜欢,我可以赠你一盒。”坊主也坐了下来,伸手打乱了桌上的残棋,纤长的手指将交缠的黑白子捻起,放回原处。
“无功不受禄,坊主的好意我心领了。”薛重蝶心道她之前还觉得这千机坊坊主精明,没想到还挺喜欢送别人东西,“我能否问一句,您为何觉得我是那个'有缘人呢'?”
“缘分天定。”坊主笑得高深莫测,“今日我在上方算了一卦,算到那个有缘人该来了,便看见了世子妃。”
薛重蝶想起她曾经也听过类似的话。那日她与母亲去清潭的松山寺上香,有位和尚硬是要为她算卦,说与她有缘。后来才知道,那便是松山寺最有名的了无大师。
“您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是吗?”坊主不置可否,“那便说明我与世子妃的确有缘。”
内室寂静,竟像与世隔绝般,完全屏蔽了街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只有棋子相撞发出的清脆声音。
坊主执黑子,薛重蝶执白子,开始下棋。
“我听闻,世子妃命运多舛,家中突逢变故,来到京城后,虽然嫁了人,却依旧宛如浮萍。世子妃可有怨过命运不公?”
千机坊坊主语气平淡温和,说这些话时也未和其他人一样带有居高临下的嘲讽而怜悯,薛重蝶并未感到不适,只有一些被触到伤疤的隐痛。
“曾经怨恨过,但是我也明白,命运无常,去怨恨也不过是徒劳地增添痛苦。”薛重蝶落下一子,“我前十六年的人生过得幸福美满,即使后来失去,我也心怀感激。”
“家中清贫,没有万人之上的权势与财富,也觉得幸福吗?”坊主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好像能洞悉她的内心。
“曾经确实如此。”薛重蝶垂眸浅笑,眼中带了点哀伤,“但如今我发现,没有权势,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甚至连家人也护不住。”
坊主轻叹一声。
“这'想要的东西',是指贺兰世子吗?容我冒犯地说一句,他其实并非你的良配。你与他的命运之线……”他的眼神望向虚空,“只有短短一瞬交缠,之后便再无交集。”
薛重蝶心空了一瞬:“……并非全是。我心中也知晓,他与我相隔太远,走不长久。”
她并不是一个会向陌生人全然托出心声之人,但奇怪的是,这位千机坊坊主总给她一种熟悉和亲切感。
他笑着摇了摇头:“非也。世子妃不必妄自菲薄,你与他命里无缘,并非你的原因。”
“不过,缘分这东西,分外玄妙,我也只能窥见微小一隅,无法断言。”
“坊主说的对,不过——”薛重蝶啪一声将一个白子落在棋盘上,狡黠地眨了眨眼,“您输了。”
坊主面色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棋盘,才发现黑子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被白子包围,他刚刚一直与她说话,竟没有注意到她的圈套。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世子妃棋艺高超,在下自愧不如。”
“坊主棋艺在我之上,我不过是用了旁门左道。”薛重蝶有些不好意思,是她趁着他说话分心,悄然布局,说起来也是胜之不武。
“输了便是输了,世子妃可以将'玲珑棋'带走了。”他道。
“多谢坊主。”薛重蝶眼眸微亮。
“不必言谢。”坊主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竟带着些疼惜与温柔,“我观世子妃面相,略能推知一些你的命运。”
“世子妃这些年命运坎坷,将会遭遇一些劫难,感到煎熬与痛苦。不过,十八岁时,世子妃将会迎来凤凰涅槃,获取新生,从那之后,凛冬散尽,前路长明。”
薛重蝶愣住,心中一时有些惊诧。不过,她只把这当作千机坊坊主对她的鼓励与祝愿,并未当真,只粲然一笑:“多谢,那我便借坊主吉言了。”
两人从桌前站起身,互相道别。坊主让她自行取走玲珑棋,并未送她,只看着薛重蝶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合上。
他终于忍不住,用手帕捂住了唇,剧烈的咳嗽之后,雪白的丝帕上沾满了鲜红血迹。
坊主不甚在意地将手帕丢进旁边的香炉中,轻笑了一声,声音微哑:“果然还是不能说太多啊……”
掌柜听闻薛重蝶赢了他们坊主,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将玲珑棋拿出来,放进檀木盒中恭敬递给了她,还叫她下次再来。
薛重蝶谢过了他,带着棋离开了千机坊,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朝二楼看了一眼,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好像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她将这奇怪的感觉驱逐出了脑海,心下感叹这千机坊坊主真是个心善之人,下回再来,希望还能遇见他。
第二日,薛重蝶准时前往左相符去赴司青岚的生日宴。
左相是朝中有名的清流,府中铺设并不奢侈富贵,但他在朝廷颇有话语权,门生众多,极受皇帝的看重,所以赶着讨好左相府的人还是很多。
但司青岚不喜热闹与铺张,她的生辰宴邀请的人不多,都是之前与左相府交好的一些清流世家,还有几个她的好友,不知为何竟邀请了仅有几面之缘的薛重蝶。
“世子妃来了。”大约是因为今天生辰,司青岚没再穿黑衣,换了身颜色鲜亮些的衣裳,走过来迎接了她,素来冷淡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笑意。
薛重蝶朝她微笑,向她问候并表达了生辰祝愿。
司青岚性格孤直,在京城贵女之中显得特立独行,与她交好的小姐不多,但明华郡主竟然也在,还在人群中朝她挥了挥手。
其实明华郡主一直对她展露善意,从未像林玉珊之流对她恶语相向或表露鄙夷,但薛重蝶自认卑劣,见到她就不禁想起那日贺兰绛说的“可能吧”,无法做到自然地面对她。
宾客很快到齐,左相与左相夫人也来到前厅招待客人。左相司谨风身着青色长袍,蓄着胡须,他身侧还站一个长身玉立面容俊朗的青年,薛重蝶推测这应该是司青岚的长兄司言渊。
来客纷纷向司青岚送上准备好的生辰礼,有送古籍的,也有送文房四宝的,显然都了解这司家人的喜好。明华郡主送了司青岚一幅水墨画,是出自前朝名家温迟之手,价值不菲,旁人都投来艳羡的眼神。
薛重蝶将檀木盒捧上去时,许多人都明着暗着往前看,想知道这个家世落魄又不得宠的世子妃能送出什么样的生辰礼。
司青岚将东西接了过去,向薛重蝶道了谢。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将盒子打开,露出了那副精雕细琢的玲珑棋。
司青岚是个棋痴,顿时露出了惊喜万分的神色,瞧着恨不得扑上来抱住她:“天呐,是千机坊的玲珑棋!我前些日子看到的时候想买,但买不到……多谢世子妃,青岚很喜欢。”
其余人见薛重蝶送的礼物如此合司青岚心意,竟还出自千机坊坊主之手,一时神情都有些惊诧,开始怀疑那些传言的真实性。
薛重蝶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送完生辰礼就回到了座位。
宴席结束后,宾客们就四散开来,开始三三两两地聚着聊天。这时,司青岚带着她的哥哥朝薛重蝶走了过来,对她道:“世子妃,刚刚宾客太多,有些招待不周,还请谅解。”
“并没有招待不周。”薛重蝶笑道,“不必叫我世子妃,太过生疏,青岚唤我重蝶就好。”
“好。”司青岚主动挽住了她的手,“那我们以后便是好友了。”
“我昨日收到你的请帖,心中还觉得惊讶,没想到你会邀请我。”
“我在宫中与你见了几面,觉得颇合眼缘,便想着与你认识一番。”
司青岚说着,将身边的人拉了过来,向她介绍道:“这是我哥哥,司言渊。”
看得出司言渊也是寡言少语的性格,刚刚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被司青岚提到才对她点了点头:“言渊见过世子妃。”
薛重蝶看着他的身形与衣服,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竞猜,坊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