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嫂这人,平常都是说话温温和和的,从来不得罪人。虽然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从省市医院调到了镇上,可是人缘一直不错。
但是,现在的余大嫂,说话却冰冷冰冷的,胡五福和胡二哥互相看了一眼,都找了个凳子,坐在了余师傅的身后。
而别的工友也都奇怪的抬起了头,胡二哥立即抬手就招呼着,
“赶紧吃那饼,我妹今天手指缝可宽啦,都放了糖了。”
胡五福马上又补充着说,
“玉米饼放的白糖,黑面饼放的红糖。”
胡五福这话一出口,几乎是所有人都抢着吃黑面饼了,胡二哥笑着起身,把柜子上一大盆的黑面饼,直接放到了桌子上。
“多着呢,我们家有糖。”
工厂们的工友们,平时日子过得也苦,谁家会在饼里放糖啊,而且胡五福不仅加了糖,还加了点白面,虽然不多,但是吃着香。
七八个工友,吃得头都抬不起来,只能听到不断的“呼鲁鲁”地喝汤的声音。
胡五福和胡二哥早上都没少吃,也都不咋饿。
而余大嫂是没有一点心情,余大嫂看着在自己另一边的余师傅,一副没心没肺,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但是余大嫂现在不准备直接说破,而是要等等看。
余大嫂伸手用筷子夹了一块黑面烙饼,放在了余师傅媳妇的碗边上,
“这里面有红糖,好吃着呢,吃吧。”
余大嫂也没等余师傅媳妇转头说话,更是站起身去碗柜里拿了个勺子,走过来就直接塞进了余师傅媳妇手里。
余大嫂的表情和口气,总让胡五福觉得怪怪的,
“喝吧,这个汤可是好东西,胡家闺女为了招待好你们,煮了挺长时间的。”
胡五福听着余大嫂说的话,总觉得像是说自己这汤里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似的。
别的人都低头吃得“呼鲁鲁”的,而胡五福却看到余师傅媳妇转过一半脸,显得很不高兴。
细长的眉毛,眉梢微挑,皮肤还挺白的,嘴唇特别的薄。
脸色不算太好,刚才进门的时候可能路上走的累了吧,所以脸颊有点微红,现在却白了好些。
胡五福把个妖精一样的女人看了又看,最后还是觉得余师傅是个看脸的男人,居然被这么一张脸迷住了。
胡五福又观察了一下乌贵,也就那样,长得平平常常,和桌子上低头吃饭的别的工人差不多。
胡五福正看着呢,就感觉有人揪她的袖子,胡五福一看是胡二哥。
胡二哥用下巴点了下后面,胡五福一看,大锅里的汤都快见底了,可是看样子大家还没吃饱呢。
胡五福让胡二哥跟她进了屋,她还准备了一大盆煮得半熟的,就在炕上放着呢。
胡二哥一看这样,还挺佩服胡五福的,居然想得这么周到。
不过对于胡五福来说,这是做厨子的习惯。而且今天来的都是平时干活的,肚子里也没啥油水,能吃一点很正常。
但是,其他人都一碗又一碗的喝着肉丸子汤,而余师傅媳妇,连一块饼都不吃。
不吃就不吃吧,胡五福也不稀罕她吃,可是她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样子。
脸色发白,头上还冒虚汗?
胡五福坐在旁边看了一通戏,也没看明白。
而余师傅吃得差不厘的时候,也终于看到自个儿媳妇一直没吃饭了。
余师傅被余大嫂挤到了一边,也被余大嫂挡住了视线,所以这会儿才看到自个儿媳妇的碗,还是满的。而碗边上搭着的筷子上,放着一块黑面饼,也是一口也没动。
余师傅赶紧就凑了过来,着忙地就问,
“媳妇,你咋的了,哪不舒服?”
余师傅媳妇这才露了一点笑,说话声音也听着细声细气的,
“没啥,可能刚才来的路上被太阳晒着了。”
胡五福一听,就直撇嘴,这女人是真当自己是大小姐呢,被太阳晒着了?
而余师傅却站起身,走了过去,用手摸了下自个儿媳妇的脑门子,竟然还说了句“确实有点热”。
胡五福是全程看戏的,觉得这个女人要么作,要么就是有什么问题,因为现在天也热啊,脑门子热不都是正常的嘛。
余师傅倒是一脸的认真,转过了脸看到旁边的余大嫂时,顿时高兴地说,
“媳妇,让我侄媳妇给你看看,她就是大夫。”
胡五福正好看到余大嫂扯着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胡五福有种感觉,是不是余大嫂就等着这一出呢。
而余师傅媳妇,这会儿却突然又说没事,
“能有什么事,太阳晒一晒,哪用得着大夫。”
胡五福一直没作声,现在已经坐到桌子跟前吃饭的胡二哥,却突然说,
“余师傅,要不然你扶你媳妇到屋里休息一下,今天确实太阳挺大的。”
余师傅马上扶着他那娇弱到不行的媳妇,进了屋,过了十来分钟,才从屋里出来。
胡五福也都看出来,余师傅这个媳妇,不知道在作什么妖呢。
胡五福和余大嫂,都是匆匆地随意吃了口汤,胡二哥就陪着他的工友,还有余师傅一起聊天。
不过其他人也没呆多久,吃饱了喝足了,难道还想住下来不成么。
包括乌贵在内,这些人都很自觉地同胡二哥打声招呼离开了,主要是都要回城的。
因为余师傅在镇上也有房子,虽然不常回来,但是晚上有地方住。
余师傅并没有先走,而且他还要等着媳妇醒了呢。
胡五福觉得这个时机真是太好了,又去屋里头专门看了眼余师傅媳妇,却看到她正睁着眼睛,歪斜斜地躺在炕头上。
胡五福笑眯眯在凑了过去,屁股往炕沿上一坐,
“噢,余师傅刚才和我二哥说,他有可能被余家的事给牵连了呢。”
胡五福是一副挑拨离间的意思,余师傅媳妇这会儿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在意,
“余家的破事,都是老些年了,还能有什么花样?”
胡五福是一脸吃惊地看着这个女人,真的很服气她的脑子,大概是天天呆在家里面,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事吧。
所以,胡五福就帮她分析了一下,
“现在可比前几年厉害得多,而且余师傅技术水平那高,好些人都盯着他的位子呢。那有着余大夫家那么大个窟窿,人家还不上来叮两口。”
在看到余师傅媳妇像是还不咋在意的,胡五福又继续给送对方输入要命的消息,
“余大夫丢了的弟弟找回来了,余师傅该是和你讲了吧,可是,这个弟弟又因为是个当兵的,被原来的养父母,寄了封要命的检举信到部队了。”
这可真是要命的消息,余师傅媳妇“噌”地就从炕上坐了起来,瞪着细长的眼睛说,
“胡家闺女,你的意思是?”
胡五福撇了撇嘴,
“余家的事麻烦着呢,不只是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余老头和余大夫,现在又多了个当兵的弟弟,而且余师傅这头,有那贼心思的乌龟王八,都不知道惦记了他的位子有多久了。”
“呃,那、那……”
胡五福的一句“乌龟王八”,让余师傅媳妇的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余师傅媳妇在看到胡五福正瞪着又圆又黑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动了动嘴角,轻笑了一下,又是一副柔弱的样子,
“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胡五福直接就翻了个白眼,转了个身子,就从屋里出去了。
没两分钟,余师傅媳妇从屋里也出来了,好巧不巧的是,正听到余师傅说,
“嗯,没想到现在事情这么复杂,形势也不太明朗,实在不行,我先到村里头住一阵子。”
余师傅只是说到村里住一阵子,又没说住多久,小住几天也行的。
但是,这个时候的余师傅媳妇,却突然大声惊讶着说,
“老余,你说啥,你要上村里头?”
余师傅并没有听出来他媳妇对于村子的排斥,也不知道胡五福刚才给灌了些要命的消息。
余师傅还是和平常一样,脸上带着点笑,朝着自个儿媳妇招了招手,
“媳妇儿,我觉得现在在厂里有点不安稳啊,前几天厂长居然被叫去谈话了。”
余师傅用一只手扒拉了一下脑袋,躲在上层黑发下面的白发,一下就跃进了余师傅媳妇眼里。
余师傅媳妇看着那些白发,觉得特别的刺眼,眉头又紧皱了一下。
余师傅媳妇很快就恢复了平常带点笑的表情,走到余师傅旁边,挨着坐在了凳子上。
胡五福却在同胡二哥不断地对眼神,胡二哥给了胡五福一个眼神。
胡五福觉得胡二哥这会儿又比较机灵了,终于可以正常交流了。
胡五福坐在了一副忧思样子的余大嫂跟前,胡五福轻轻地用手捅了下余大嫂的小胳膊,更是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把你们家的事说得再惨点儿。”
余大嫂一开始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就懂了,余大嫂也露出了一点点笑。
胡二哥先同余师傅又说起了厂里的事,
“不知道哪个乌龟王八,总在背后搞小动作,现在不只是厂长被叫去谈话了,连几个车间主任也是。”
余师傅每天都和机器打交道,对厂里的很多事并不了解。而且,之前要不是上面领导找他,他都不知道他们分厂里居然会有像胡二哥这种人才。
胡二哥确实在机械方面有些天赋,现在余师傅在厂里干啥也都带着胡二哥。
但是,胡二哥这人灵活,为人活络,同很多人都说得来。
胡二哥的话让余师傅深思了一下,余师傅直接就“唉”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现在是咋的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行么。”
胡二哥又同余师傅说,
“您是靠技术吃上这碗饭的,很多人不是啊。有些人就喜欢搞三搞四的,把那些比他强的人搞下去,正好他上来啊。”
胡二哥像是很痛恨这种人一样,直接“呸”了一声,
“这种人都是乌龟王八。”
平常在车间里的时候,工友们都是啥话也说,荤的素的,更别说骂人的话了,余师傅听多了也见多了,完全没当回事。
但是,余师傅媳妇,在听到胡二哥多次骂“乌龟王八”时,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余师傅也没察觉自个儿媳妇的不对劲,而且也不会认为胡二哥是在骂自己带的乌贵,所以一下就接过了话,
“唉,所以我就想着躲一躲,工作的事嘛,以我的资历,还不至于丢了。”
余大嫂在这个时候,突然大声地说,
“小叔,现在可不是看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听说这边镇子上机械厂的厂长,也被叫去谈话了。”
镇子上机械厂的厂长姓蒙,是个不错的厂长,平时为人也挺圆滑的。
胡五福还不知道,原来余大嫂消息这么灵通。
余大嫂脸上带了点不好意思,
“听几个病人聊天说起的,蒙厂长的闺女,有可能要被送到村里头劳动去了。”
这个年头,是有那些早早被送下去劳动,去学上进的人。但是,却没想到,离自个儿竟然这么近。
余师傅听了,马上就吃了一惊,
“蒙厂长?怎么可能呢,他也是老干部了啊。”
余大嫂立即就把那几个产妇说的闲话讲了一遍,
“蒙厂长就是因为太优秀了啊,老干部咋的了,人家要整的就是这些老干部。”
余大嫂的话锋马上又一转,看着余师傅时,脸上立即就露出了特别担心的表情,
“小叔啊,现在我舅舅和我公公,还有我们一大家,全住在了一个院子里了,都被人来找过好几回了。”
听着余大嫂说,余师傅感觉事情变得更严重了,马上就担心了起来,
“怎么了,你舅舅都断脚了,他们还不放过吗?”
余大嫂摇了摇头,眼睛瞬间就红了,可能想到了真正伤心的地方吧,
“他们说除非我舅舅再也看不见,否则会经常来的。而且,现在还不只我舅一个人啊,还有我家公公呢。”
余大嫂的公公就是余师傅的亲大哥,因为医术太好,属于老中医,也是因此被审查了,没办法就关了市里的中医馆。
这些事余师傅媳妇是知道的,而她在听到余大嫂说家里现在情况越来越不好过时,越听越觉得余家现在是一天比一天惨。
余师傅只是听着揪心的难受,但因为一点忙也帮不上,表情很痛苦。
而余师傅媳妇倒是一脸的凝重,两只眼珠转了好几圈。
余师傅这会儿脸上的表情既痛苦,又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一只手抹了脸一把,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不管大哥那边怎么样,这些年来大哥对我一直很好,我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大哥那些年对我的支持。所以,不管会咋样,我都会站在大哥这边的。即使……”
余师傅用力咬了下牙,“即使将来也去了村子里,再也回不到现在的工作岗位,我也不后悔。”
余师傅说的话,每个字都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听着还挺让胡五福感动的。
余大嫂赶紧在这种时候,又添了把柴,
“现在总有人上门来打扰我们,小叔,你要不要先请个假啊,陪陪我公公,我觉得他最近情绪不大好。”
其实余老头最近情绪不要太好了,换了住处,又能到处瞎转悠了,还能听到不少的小八卦。譬如,前几日的“耍流氓”事件。
再有胡五福又给送了几次好吃的,余老头满意的时候,还拉着余大夫说,
“我觉得胡家村不错,有吃有喝,听说还能玩儿,我们要不然现在就住过去吧。”
余大夫觉得时机还成,就同余大嫂就商议着,把这几个老的关系,都找理由弄到胡家村去。
这件事,他们不好办,也不容易办成,毕竟现在是成份不好的家庭。
所以之前余大夫又找了庄四文,庄四文本来就是这么计划的,马上就答应了。
余家的事,不管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与吴军的战友情,庄四文都会想办法办好的。
庄四文随后就把余家的事,就托给了付得启,让付得启想办法把余家几个老的关系弄到胡家村。
现在的付得启正是要开始得意的时候了,他刚刚被任命为镇公安局的大队长,也就比快老掉牙的副局长低一级。
余家的事,在慢慢地悄悄地进行着,但是却是不能让外人随意知道的。
而余师傅这头是没来得及告诉他,本来余大夫也是想着等事情定下来的,再通知余师傅。
所以余师傅还以为自己现在就得陪着余老头呢,态度上是一点也不犹豫地同余大嫂说,
“行,我去同单位说一下,陪我大哥呆一段时间。”
哎呀,这么重要的事,余师傅居然就轻易地应了下来,余师傅媳妇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
余师傅媳妇,紧着眉阴着脸看着余师傅,声音也变得有点尖细,
“老余,我跟你这么些年,你都不问一声我的意见?”
余师傅一抬手,又把自己头发拔拉了一下,余师傅头发多,下面的白头发显得就更多更密了。
这些白发看得余师傅媳妇,眼睛都有点发疼。
余师傅是完全没明白自个儿媳妇是个甚意思,所以他就很随意地说了句话,
“媳妇儿啊,你能有啥意见啊,还不是我去哪你跟去哪啊。”
可这个时候的余师傅媳妇却和余师傅想的不一样,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去村里头的,而且你为了别人。就不要自己的工作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办?”
余师傅和媳妇在一起也有个二十来年了,头一次感觉自己媳妇咋会说这种话。不过余师傅还是在自欺欺人地想,大概是自个儿媳妇没懂自己的意思。
所以,余师傅脸上带着点笑容说,
“媳妇儿,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就去陪我大哥一段时间啊,而且我大哥对我们一直很照顾的。”
余师傅媳妇这会儿却是本着脸,冷冷地说,
“老余,现在你大哥一家是有问题的家庭,我们可是出身最好的工人家庭,和他们这种资本家家庭完全不一样。”
余师傅的脸上瞬间就露出了不愿意相信的表情,可余师傅媳妇的话还没说完呢,
“老余,你又要同资本家来往,又要把工作让出来,你们厂长自己都快保不住了,”
余师傅媳妇还是个挺有分寸的人,可能觉得今天的话已经说多了,就站起身,到了院外打开自个儿的自行车的锁,先骑着回市里了。
胡五福也没有看余师傅突然发白的脸,而是用手挠了挠自己的脸蛋,
“我咋觉得她屁股扭得那厉害呢。”
“哼,她肚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