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将她带到偏院的一间厢房,偏院的小径上铺着鹅卵石,两边遍植红梅,那样鲜艳的颜色,却因下了雪,被覆上了一层轻白,倒有些掩去了,却依旧有冷香浮动。
嘉宁神情木然地坐在妆奁前,透过窗棂看向外面的景致,任由嬷嬷在她身上侍弄。
等梳妆完毕,嬷嬷让她起身,一面围着她啧啧感叹,眼里无不是惊艳:“老奴活了这么多年,倒还没见过姑娘这般美的……便是西南角的那株海棠,也比不上姑娘娇艳……”
肤白胜雪,触之如牛乳一般滑嫩细腻,先时不敢随意打量,如今细看,一张脸侬丽娇媚,眸光流转间,端的是摄人心魄……这般容色,倒真的是“艳杀海棠”了……嬷嬷在心中暗暗感慨,容貌长得如此美艳也就罢了,偏身段也是玲珑有致,腰肢不盈一握,xiong脯却鼓鼓囊囊……
她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天生的尤物,也难怪一向不近女色的世子爷会忽然破天荒地要纳她为妾,可不是,寻常男人只怕看一眼便丢了魂了吧。
只不过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爷究竟能不能消受得住,毕竟他此前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这一上来,就是极品尤物,倒没了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只怕再难戒掉了。
毕竟这种极品尤物,销魂蚀骨,一旦尝过滋味,怕是忘不掉了。
她这么想着,脸上便堆了笑,对着赵嘉宁奉承道:“似姑娘这般,世子对您的宠爱必不会少……”
赵嘉宁只觉得这话可笑之极,但也没同她分辨,只是抬头淡淡看了一眼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十分娇媚的脸,赵嘉宁自嘲地笑了下,心道到底是上了妆,气色颇好了些,不像之前白惨惨的没半点生气,入不入鬼不鬼,如今这个样子,倒有几分往日的神采。
她不觉有些恍惚,其实抄家也不过是昨夜的事,一夜之间,怎么竟像是过了许久,她容貌未变,心却觉得沧桑了许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穿着一身淡粉的妆花织锦服,梳了妇人发髻,装饰也简单,不过佩戴了一对珍珠耳坠,发髻上插了一根累银丝嵌金丝玉的簪子,金丝玉说是玉,其实不过花纹新鲜些,质地不纯,颜色也不莹润,并不值钱。往日在府上,最莫等的丫鬟也不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偏偏今日她戴上了……她举目跳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银装素裹,不见半点张灯结彩,便是寻常人家纳妾也不至于如此,相比之下,没穿正红色倒是最莫等的小事了,毕竟不是正妻,自然配不上正红。
薛钰倒真是羞辱她到极致了,好在她早已麻木,并未在心中泛起多少波澜。
嬷嬷看她神情寡冷,以为是不满她的一身装扮,便出言宽慰她道:“素净确实是素净了些,不过姑娘长得明艳,穿得素净反倒中和了气质,更显清丽。”
赵嘉宁没理会她的这一番鬼话,只是由着她领路,穿过一条青石小径,不知低头走了多久,等绕过一面刻有鸢飞鱼跃浮雕的影璧,再往前走一段路便到了正厅。
正厅里坐着一位身穿檀色福禄寿纹袄衣的老妇人,头戴着翡翠眉额,左手搭在圈椅的扶手手,右手则盘着一串檀香佛珠,瞧着精神矍铄。赵嘉宁知道,这便是薛钰的祖母了。
薛钰的父亲永城侯长年征战在外,侯府夫人早亡,他也一直未再续弦,这偌大的侯府如今也只有老夫人与薛钰两个主子。至于她,若是正儿八经抬进门来的侍妾,当还能算得上是半个主子,可薛钰让她进门,不过是为了折磨她,她往后在侯府的地位,怕是连下人都不如。
她由嬷嬷引着,下跪给老夫人敬茶,老夫人也没为难她,接过茶后浅饮了一口,便搁在了一旁。
转而褪下了一个翡翠玉镯,戴在了嘉宁皓白的手腕上:“难得世子喜欢你,以后便好生服侍着他,侯府人丁单薄,如今便只剩下这一脉,你若早日诞育子嗣,便是侯府的大功臣了,我也自不会亏待于你……”
早日诞下子嗣?看来这位老夫人是并不清楚她与薛钰之前的恩怨,她也没说什么,只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妾身自当谨记。”——要想在这侯府安生地待下去,自然不得得罪这位老夫人。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倒是个乖顺的孩子,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赵嘉宁缓缓抬起了脸,等到她一张脸完整地映入老夫人的眼帘时,老夫人转动佛珠的动作忽然一顿。
又叮嘱了一些话后,老夫人叫她退下了。等人走后,她不由得皱起了眉,转头看向身后的李嬷嬷,问她道:“那女子的长相,你可看清楚了?”
“回老夫人,看清楚了,是个少见的美人,娇媚明艳,眼波一转,教人骨头都酥了,也难怪世子爷对其倾心……”
老夫人却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道她的容貌不会差,否则世子也不会忤逆我的意思非要将她弄进府来,毕竟是罪臣之女,别的公侯伯哪个愿意蹚这趟浑水的?偏是钰儿,非要沾惹她……世子是个乖孩子,平日里从没有忤逆我的时候,偏就是这桩……”
“所以我料定那女子必然是容貌娇美的,否则钰儿也不会执意要要她,你我都清楚,他向来不碰女色,上回我给他找了两个通房丫鬟,也算得上秀美动人了,可进他房间后不到一刻钟,便哭着跑出来了,我瞧着她们脸色都煞白了,神情恍惚,口中一个劲地喃喃‘我再也不敢了’,后面好一阵才缓过来,只是再也不肯去服侍钰儿了。”
“府里其他对钰儿有心思的丫鬟,自此之后也都绝了念头,我那段日子整日忧心,所以世子说要将那罪臣之女弄到府上来,我心里虽然是不愿的,但到底也是顺了他的意思,毕竟难得有入得了他的眼。”
“只是今日一见,难女子的长相是否过了些,若是个狐媚子,把世子弄得五迷三道、离她不得,那也是不成的,毕竟世子以后还是要娶正妃的。”
李嬷嬷就宽慰她道:“您尽可放一百个心,我们世子在男女之事上本就比旁人迟钝些,寻常美人根本入不了眼,似这般过分娇媚的,旁的男子沾惹了或许有了瘾,可对于我们世子来说,那是刚刚好。”
老夫人想想确实是这个理,便暂且宽心了,点了点头道:“但愿她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
——
侯府□□院有一个丹琼苑,里面遍植奇花异草,驯养珍禽走兽。薛钰的那头雪豹“祁迹”便豢养在此,平时用玄铁打造的围栏圈禁着,只有薛钰在的时候,才敢放它出来。
此刻它正柔顺地趴伏在薛钰的身侧,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全身灰白,遍布黑斑。薛钰轻抚着它硕大的脑袋,它伸出满是倒刺的舌头,舔了舔爪子,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咕声。
薛钰一旦停下了,它就用它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的手心,有时还会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
每当这个时候,手心传来温热滑腻、又带着点轻微刺麻的触感,薛钰就知道是它在舔他了。
他皱了皱眉,拿出一方锦帕,将方才被它舔过的地方仔细擦拭了,有些嫌弃:“祁迹,说了不要舔我,脏。你都吃过些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么。”
祁迹就耷拉下它那颗巨大的脑袋,瞳仁在日光下泛着幽幽的黄绿色,仿佛上好的宝石玛瑙,此刻却有些幽怨地盯着他,趴在地上,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呜声。
薛钰也没再理它,兀自观赏者手中鸟笼里一只毛色艳丽的雀儿,间或伸手逗弄它一下。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薛剑看到祁迹也在这儿,脚步不由得一顿,心下还是有些犯怵。
薛钰散漫地侧头看他一眼,道:“有我在这儿,怕什么。我们祁迹,其实也只是个爱撒娇的小姑娘。”
话音刚落,祁迹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似得,翻身朝上,四个巴掌大的爪子蜷缩腾空,露出粉嫩的肚皮,一副乖顺的模样。
薛剑看它半张口时露出的尖锐獠牙,都有人的食指长了,庞大的身躯在地上笨拙地扭动,爪子跟着挥动,像是能随时拍死人似得……却对着薛钰讨好地露出肚皮……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在心中嘀咕,这般猛兽撒娇,他可遭受不住。
薛钰逗弄着雀儿,他手中拎着的是一个掐丝珐琅花卉纹鸟笼,是造办处特地为圣上督造的,被他看上了,圣上便拿来赏他。鸟笼做工极其精细,内设凤凰台,供鸟雀歌舞鸣唱。
住在这样华丽的鸟笼,笼中的锦花鸟却瞧着恹恹的,薛钰拨弄给它饮食,它也不为所动。
他的神情淡淡的,只道:“它好像不喜欢我。”
脚下的祁迹这时候便拿大脑袋蹭着他的皂靴,薛钰踢了它一下道:“好了,知道你喜欢我。”
薛剑看着笼中的那只锦花鸟,羽毛颜色艳丽,体态娇美,叫声婉转动听,很多权贵都爱养这种鸟儿,这是这种鸟儿娇贵,心气又高,大多是养不好的。
他想了想道:“这种鸟儿难驯,不如世子换养一种试试?”
“不必,”薛钰继续逗弄着笼中的锦花鸟,它越是闪躲,他越要招惹:“我偏就要这一种。当初是它自己停在我肩上,如今又怪得了谁呢。”
“可这种鸟天性不愿受拘束,若是将它长久地关在笼子里,只怕不是寻了机会逃跑,便是被活活养死了。”
“逃跑?”薛钰不以为意:“鸟笼也不是摆设,都是笼中鸟了,还能逃到哪里?”
“至于死……”他指腹温柔地抚过鸟儿鲜亮的翎毛,嗤道:“不过一只金丝雀,消遣的玩意儿,死了便死了,还真当我在乎么?”
话说到这里,薛剑便也不再多言了。
祁迹摇着尾巴,起身往薛钰怀里拱,薛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祁迹尾巴越摇越欢快,都快摇出了残影。
薛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他知道祁迹对世子十分亲近,绝不会伤他,只不过对旁人就未必了,他总归还是有些害怕的。
这个当口,忽然听到薛钰问他道:“她人呢?”
薛剑愣了一下,抬头见薛钰低垂着眉眼,淡如水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睑上,投射出一片扇形阴影,他的神情有些怔仲。
薛剑便反应过来了,回道:“刚给老夫人奉了茶,现在应该被几个嬷嬷送到世子您的房里去了。”
薛钰“嗯”了一声,道:“你去叫她过来。”
薛剑低头看了一眼趴在薛钰怀里的祁迹,心里只打鼓,忍不住问道:“不知世子叫赵……夫人过来有何事,您若想见她,回房便能见到了。”
“夫人?”薛钰敛了眉,转动着手上的玉板指,冷嗤道:“一个婢妾,她也配?”
“那我该……”
“她不是有名字么?”薛钰语气有些不耐:“该叫什么叫什么,你对府里的丫鬟不也是如此么。”
——这是连一句姨娘都不让称呼了,与下人无异。
薛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到底望着祁迹有些踌躇,薛钰皱眉睨了他一眼,忍不住发笑,他真心笑的时候是很好看的,一汪春水拂杨柳似得,像是山水画忽然活泛了起来,赏心悦目之极:“你该不会以为,我要把她喂祁迹吧?”
“想什么呢薛剑,”他慢慢笑了起来,低头抚着自己的手掌,极缓慢地道:“我怎么舍得呢。”
薛剑的后背却忽然爬上一层冷意。
薛钰抬头眺向不远处的围墙,危险地眯起眼眸:“我不过是想叫她出来,和我一块等人。”
“等人?”
“是啊。整个侯府,我看就此处的围墙稍低矮些,防守最松。”薛钰的声音又恢复成散漫落拓:“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人也快到了——你还不赶快去请?”
——
赵嘉宁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昏暗,她看到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影影绰绰坐了个人影,及至走近了,人影慢慢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偏过头来看她,矜贵睥睨,气质冷清,是薛钰。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来了?先在这待会吧,我忽然想起从大理寺带来的卷宗还没翻完,先失陪一会。”
赵嘉宁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蹙了蹙眉,只能静默地站在原地。
薛钰唇边泛起一丝笑,负手缓步走过她身边。
祁迹眼看薛钰要走,立刻起了躁动,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赵嘉宁这时才惊觉这里还有一头雪豹!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本能地转身抓住薛钰的手,声音颤栗中带着一起乞求:“薛钰,不要……”
薛钰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她紧抓着自己不放的一双小手,手腕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他挑了下眉,声音如幽泉击石,带着些许凉意:“宁大小姐?”
不远处传来击打铁栏的沉闷声,赵嘉宁这时也反应过来那头雪豹是被关着的。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见自己仍紧紧抓着薛钰的手不放,连忙扔了开去。恍惚却想起从前自己纠缠薛钰时,便是这般不知羞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她深深地一闭眼,不愿再去回想。
头顶上方却忽然传来一记轻笑。
“宁大小姐倒是用完就丢……从前倒是抓得顺手,一点都不知羞,如今倒是成了烫手山芋?”
“说起来,本朝刑法严峻,倘若我是女子,你为男子,似你当初那般死乞白赖,早不知断手断脚多少回了,还有那些轻浮孟浪的话,你有十根舌头,也不够抉的。”
她越是想遗忘的事,他偏偏越要提起!她恼恨极了,这会子倒也忘了怕他,抬头与他对峙道:“是么,世子怕是记岔了吧,你说的这些,我可都不记得。”
薛钰“哦?”了声,饶有兴味似得:“那要不要我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赵嘉宁却怔了下,美眸蒙了一层雾气似得看不真切,犹豫着试探道:“难道那些话……你都记得?”她以为他对她厌恶极了,那些冒犯的话肯定巴不得当做没听到,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可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并未忘记,反倒记得十分清楚。
薛钰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一向从容不迫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裂缝,只是转瞬即逝,嘉宁再看向他时,他又变回了那个神情淡漠、毫无破绽的薛钰。
他看着她,眸深如幽潭:“当然不记得。只不过是见到了宁大小姐,当初那种厌恶之情如影随形,便错生了言犹在耳之感,其实,半个字都不记得……”他收紧了下颌,冷声道:“有谁会记得。”
赵嘉宁抿唇不语。
是啊,有谁会记得,不要说薛钰,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她便是这样的性子,心底喜欢有一分,便要表现出来十分,其实那些话说过也就忘了,她知道薛钰不会往心里去,她又何尝不是呢?
薛钰见她神情怔仲,以为是她被祁迹吓得还没回过神来,眉梢轻挑,揶揄讥讽道:“就这么怕?”
他轻笑出声:“赵嘉宁,你可真没用。”
“做坏事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呢,嗯?”
赵嘉宁抿紧嘴唇,没说话,分辨的话她早就说累了。
不防薛钰却忽然靠了过来,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淬玉似得一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莹白冷冽:“赵嘉宁……”
呼吸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压着嗓音,若有似无地拂在她的耳际。
“你是怕它……”他轻笑了一声,拖长了尾音,逗弄猫儿狗儿似得:“还是——更怕我啊?”
这个它指的自然是祁迹。
赵嘉宁攥紧了指尖。
祁迹固然可怕,落到它手里,必定是一个死字……可薛钰,却有的是法子,能叫你求生无门,求死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