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甚尔向前走了一步, 他们本来就隔得不远,这一步直接让两人像是贴在了一起。
家入硝子没有动,即使刚洗完了热水澡, 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温度仍然要比自己高上一点。
男人的手从他腰侧探向后开始摸索,他的手很宽, 完全摊开的话几乎能捂住硝子的大半个后腰。
“抬手。”他说。
家入硝子照做了, 伏黑甚尔将垂在他腰后的浴袍系带勾起, 绕到前面,低着头在他腰前打了个结。
硝子低下头,发梢的水渍沿着脖子从锁骨淌落, 沐浴露的味道和烟草以及血的味道混在了一起,当赤着上半身的男人后退一步后, 那股味道也就变淡了点。
“我不和未成年人做。”伏黑甚尔点了一下头算是示意, “饿的话叫外卖,我去洗澡。”
这句话严格意义上来讲不算是拒绝, 恶劣之处在于这是属于年长者的游刃有余。
他没有束缚自己野性的姿态, 却随手掰碎一块道德和法律的准则扔到你面前。
于是这其实算得上是一句轻视的话,但即便如此,家入硝子还是平静的接受了。
他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
他会顺便买烟的吧。伏黑甚尔在越过他的时候想,那自己就蹭一包好了。
而伏黑甚尔没有料到的是,在自己冲澡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浴室氤氲的热气跑出去一部分, 家入硝子走了进来。
他站在花洒淋不到的范围,脚趾在热水的袭击下蜷缩了一下, 因为身体和脸都被雾气挡住, 甚尔隐约间只听得见被压在水声下的模糊声响, 他的嘴似乎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什么?”伏黑甚尔随口将身后将水龙头拧上, 问,“你说什么?”
“我说,经你一提我发现我好像成年了。”
“……”
“这种事情你和我说‘好像’?”伏黑甚尔靠在浴室壁上,斜睨他,“我想你应该清楚知道我调查过你的资料?”
“那是之前的事情了。”
“……”甚尔气笑了,他第一次领略到这个‘之前’能有多前,“然后呢?”
“在魔术回路被激活之后,我发现除了五岁空难的那一段记忆外,还少了一段。”硝子抬手指着自己的额头,“这里空了两年,就在我被你劝回家之后。”
“不是劝。”甚尔说。
硝子从善如流地改了个说辞:“就在我被你骂回家之后。”
伏黑甚尔依旧只是垂着眼问:“然后呢?”
他的语气里没有别的意思,像个听故事的局外人,单纯的等待着后续。
“我找不回那两年的记忆。”硝子想了想,补上一句,“最近应该找不回。”
他向前两步:“所以我想问一下,你还记得是几年前见到我的吗?”
“那种事情谁会记得啊?”伏黑甚尔又提出,“更何况你要怎么证明的确存在那两年?现阶段而言,你所有可以查到的过去可没留什么空白。”
“我是这么判断的。”
家入硝子说完这句话后突兀地又走进了两步,在这个距离下,蒸腾的热气也再也无法挡住对方的身影。甚尔看见他把自己亲手系好的浴袍带解开。
他握住了伏黑甚尔的右手,拉到自己腰下髋骨的位置。
青年的腰腹线条流畅,一层很薄的肌肉覆盖在上面,当男人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皮肤的时候,他下意识颤栗了一下。
但那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射,硝子直接掠过了这种反射,依旧很冷静地继续自己的教学。
“这里是髂前上棘。”
家入硝子的手要小上一圈,在甚尔的手背上贴实,指引着他的食指按在髂骨翼最高一点,那里有一个突出。
硝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他将重在一起的手从腰际顺着肌肤向内滑了三厘米左右,然后重重的向里摁。
“再向里,体表摸不到的,是髂嵴,髂嵴的第四段骨化时期,人就不会再有明显生长——16岁和18岁的骨龄是不同的。”
伏黑甚尔只是在最初按到那个突出骨节时看了一眼,随后就一直注视着家入硝子因为垂头而看不太清的表情。
他判断自己身体的样子像是在对待一具尸体。伏黑甚尔怀疑,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拿出手术刀亲手剖开内里,只为了证明给他看。
严谨的医生只为了证明这是一件事实。
没必要。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出来。
“没必要证明,只要你这么说了,我就可以相信。”
“……”硝子抬起头,表情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伏黑甚尔又一次环过他的腰下,将浴袍给他规矩地穿好,带子也一丝不苟的系上。
然后他弯下腰,咬住了青年的下唇。
浴室在没有热水的情况下温度降了下来,水蒸气散开后有些冷,家入硝子下意识的朝热源靠拢。
从大众层面来判断,这其实不算是一个吻,没有谁的吻会是这样带着近似同态复仇的残酷。
对于伏黑甚尔,又或是对于处于反转冲动下的家入硝子,亲吻就只是撕咬与捕食的低级化生。
是沉闷空气中淌过肩胛和背脊的,杀人盈野的原始欲求。
年长的男人揉捏着面前人细嫩的后颈,即使裹着浴袍,即使贴着热源,他的身上还是很凉。
棕发青年稍微仰着头,他似乎很喜欢龇牙去啃咬凹凸不平的旧疤,呼吸间只剩下了相同的沐浴露的味道,分辨不出彼此。
然后家入硝子停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手腕搭在伏黑甚尔的肩颈两侧,但并不是依扶,也不是拥抱。
“我刚才想掐你的脖子。”硝子盯着他的喉结瞧,伏黑甚尔身上很多疤,但唯独脖子一圈干干净净。
视线是有重量的,如刚染上血的手术刀般。冰冷而锋利的内里被限定温热的鲜红色包裹起来,精准又克制地贴近肌理,但伏黑甚尔对此无动于衷。
他短笑一声:“现在也可以。”
硝子的手指还轻搭在颈间,他能够轻易感觉到对方说话时声带的震动和肌肉的伸缩。
刚才接吻的时候也是。
“那是刚才,现在又不想了。”家入硝子撤下手,退后一步,抬眼平静问道,“你还有多久洗完?我叫了外卖。”
这句话刚结束,门铃就响了起来。
伏黑甚尔依旧贴在冰凉的浴室壁上,看着家入硝子学着之前他的样子,朝他点了一下头算作示意,然后踏着水渍转身,推开门径直离开了浴室。
沉默了半晌后,伏黑甚尔重新拧开了水龙头,花洒再次喷出水柱,只不过这次是冷的。
门铃响个不停,如果这真的是某家餐厅的外卖员,肯定会被顾客不断投诉直至辞退无疑。
门刚打开个缝隙,声音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硝子~!我和杰来啦!”是提着两大袋外卖的五条悟。
这两个人毫不见外地往屋子里走,其中比较可恶的白发咒术师还要一边走一边评价:“不错,比之前的小公寓好多了嘛!”
夏油杰提了个蛋糕,一看就应该是某人的主意。
家入硝子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自己则去卧室换了一套暖和一点的衣服,等他再次出来,客厅中间方桌已经围着三个人。
五条悟之前就见过伏黑甚尔,估计他也将这件事同步给了夏油杰。
“这就是你点的外卖?”甚尔倚在桌边,偏头问到。
“对。”硝子走到方桌空着的那一面,他扫了眼桌上的荞麦面和蛋糕这个久违的搭配,坐了下来,“还有个原因是我突然很想见一下他们两个人。”
被提及名字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意识到了似乎有点不对劲。
家入硝子没有半点解释的打算,既然之前决定将两名同学排开,那现在也不会将现状告知他们。他只是单纯的,想见朋友们,而朋友们也单纯的来赴约了而已。
“完了,杰,我觉得硝哥好怪。”五条悟很明显地侧着身体小声说,“再看一眼,还是好怪。”
“那就别看。”夏油杰没有五条悟那样把事情捅开的习惯,他拆开一次性竹筷,递给五条悟:“先吃饭。”
这一场饭局格外安静,安静得不像是聚餐该有的氛围。五条悟隔着墨镜都能看出棕发青年现在的异常,六眼中的咒术师单在咒力这一块依旧四平八稳,但精神兴奋得有些过头了。
对,家入硝子现在看着不温不火地正挑着面,但这是五条悟见过的,他最兴奋的样子。
“你们今晚回去吗?还是要留宿?”硝子如往常一样问道,“房间的话还空着一个,不过因为客厅很大,床褥铺开空间完全够用。”
“那我们就全部睡客厅吧!”五条悟立刻来劲了,提议,“就和之前的合宿一样,我要睡最左边!”
合宿……
家入硝子想了起来。
其实那不是合宿,是一次任务。只不过似乎是「窗」出了一点差错,将咒灵的等级误向上报了两级。
导致本该风声鹤唳的半夜平静无比,低级咒灵在出现的那一刻就被祓除。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三个人还不怎么熟的人围在一起,五条悟没事找事一样说要培养同学感情。
最后不知道是哪里产生了摩擦,五条悟和夏油杰打了起来。他俩打起来的时候还真有特级咒术师的架势,说有分寸感其实也没有,说鱼死网破其实也没到那一步。
在家入硝子治疗范围内的打架斗殴都只能算作友好切磋,夏油杰是这么说的。
硝子想起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油杰的表情,明明是遵纪守法的优等生,却在那时泄漏出了罔顾规则的一点小苗头。
他和五条悟完全不同,又在某些层面微妙的一致。
然后,家入硝子又「看见」了。
这次他看见了老同学们。
那是穿着袈裟的夏油杰,他头发半扎着,双手合在袖口里,眼神平坦宽敞,凝视着面前青灰的墓碑。
双眼被奇怪的黑色眼罩遮住的五条悟站在他的身侧,他倒是仍然穿着高专的制服,侧着脸似乎是说了什么。
硝子听了听,他说的是:“杀了他们怎么样?”
这句话引得夏油杰稍微弯了弯眼,他突然看向硝子,问:“你觉得呢,硝子?”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催促,过了很久,家入硝子听见了自己有些冷漠的声音。
他说:“在家入硝子治疗范围内的打架斗殴都只能算作友好切磋。”
听见这话的两个人一愣,五条悟被这句话笑得直不起腰,这很不体面,尤其是在不知名墓碑前。
“那就这么说定了。”共犯之一这样说道。
天开始下雨,墓碑淋了雨颜色变深了些,身边有谁替他撑起了伞。
家入硝子虚着眼,他的视野还有些模糊,为了快速舒缓视神经对大脑的压迫,他将手掌按在额边轻揉了两圈。
稍微有点作用。
五条悟皱起眉:“硝子?”
“啊,我没事。”
夏油杰扫过家入硝子的脸,又瞥见伏黑甚尔正在一边事不关己地放下筷子。
“我和悟明天走。”夏油轻声道,“我们需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没事。”
这句话意有所指的味道浓到让伏黑甚尔也抽出点注意力来。
他有些好笑的打量着两个对他而言还有些稚嫩的咒术师,心想,要是自己干的这些事说给孔时雨听,说不定还会收到一张廉价的道德标杆表彰状。
倒是家入硝子盯着夏油杰看了很久,久到被注视着的当事人都觉得有些局促。
他在想这个同学为什么会在未来突然穿起袈裟。
以及那会是谁的墓碑。
伏黑甚尔单手捂住他的眼,在他有些茫然地表情里笑说:“别看了,他也没成年。”
“……”硝子没想到这个时候甚尔会突然开玩笑,顿了一下,把他手推开,“我知道。”
或许是因为这个气氛太过于诡异,五条悟突然提议道:“喝酒吗,硝子?”
这是个将诡异气氛推向更加诡异方向的提议,尤其是这句话还是一向拒绝酒精的五条说出来的。
没人回答,他也就当全体默认了。五条悟没买酒,但这个有钱的少爷只需要一通电话就能完成这个临时的打算。
他们真的开始喝酒。
酒精对家入硝子来说和带味道的白水没什么区别,他用指节敲了敲玻璃杯,多少有些嫌弃地看只是稍微抿了一口就开始发晕的五条。
“他为什么要喝酒?”硝子问的是夏油,“是因为觉得我很不正常吗?”
这问句把能回答的路子全部堵死,夏油杰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直言不讳的时候会有这么强的杀伤力。
最后他抿着酒,把问题推回给了明显已经迷糊的五条悟。
“我不清楚。”他说,“问悟吧。”
“家入硝子。”被叫到名字的酒鬼小声说,“你好野。”
“……”
“我后来去问了夜蛾,你真的好狂野哦……歌姬委曲求全跑来来问我你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回答,说你现在危险但快乐,可能还有点沉迷?”
“……”这话硝子居然接上了,“那冥小姐呢?”
“你怎么知道她也来问我啦!”酒鬼说,“她说联系不上你……你又找她……”
家入硝子打断他:“好了,你差不多了,去睡觉吧。”
五条悟差点直接拍桌子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酒量,夏油杰一把将人拉住。
“他不是看不起你的酒量,他是看不起你。”
他看了眼端着酒杯一言不发的硝子,把骂骂咧咧的咒术师拖走了。
酒局开始得潦草,结束得突兀。
硝子看了眼窗外,已经稍显夜色的空中乌云开始聚集,果然,不出半小时,外面开始下起雨。
似乎每次和他俩呆一起的夜晚都会下雨,家入硝子慢吞吞地喝掉了最后一杯酒,雨飘进窗,他像是在看着窗外发呆,好一会儿才转向旁边的人,轻声说:“我有点冷。”
***
飞机的坠落是没有征兆的。
一个剧烈的颠簸后,爆炸声隔着从右边传来,接着就是机身失去控制后被气流冲撞的磕磕绊绊。
家入硝子被他的母亲搂在怀里,而父亲一直在念叨着“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相信的”。
硝子不明白他们的焦躁是因为什么,所以他开口问:“是哪里有不同吗?”
是和上飞机前,他告诉父母的画面,有哪里不同吗?
可这分明一模一样,先是摇晃,接着是“轰——”的一声,再接着就是父亲撬开了行李架,空姐跌跌撞撞想来制止,但飞机实在是太晃了,她光是不跌倒就已经花了好大的力气。
母亲亲吻着他的额头,他有感受到有凉凉的东西滴落在脸上,母亲说:“如果是真的,那就太不幸了。”
但她又笑起来,“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飞机里开始闪烁着危险的警报灯,混乱和尖叫中,家入硝子格外平静。
他看着父亲挽起袖子,用他从行李里拿出来的材料在自己手臂上画着复杂的图案。
图案完成的下一秒,硝子觉得自己的体温开始继续下降,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橙子会明白的。”他的声音有点抖,“硝子,看着我,硝子。”
“好的,爸爸。”
“这不是你的错。”父亲说,“所以忘记也无所谓。”
家入硝子和自己记忆里一样点了点头,父亲的下一句话是——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相信你的。】
“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相信你的。”
【对不起,硝子。】
“对不起,硝子。”
“没关系,爸爸。”硝子抬手贴上父亲的侧脸,飞机颠簸得他有点想呕吐,但上飞机前父母说过,要乖乖的,听他们的话就好了。
在睡着前,家入硝子凑近母亲耳畔,飞机上实在是太吵了,警报一直在响,广播断断续续地卡壳,有很多人在哭,也有很多人在破口大骂。
硝子怕母亲听不见,特意用手捂在嘴边,细声细气问道:“下飞机之后我想吃草莓大福,就一个,不会偷偷多吃,可以吗?”
母亲挡住他的眼,说:“当然可以,硝子,多少都可以。”
等到家入硝子再次睁开眼,他躺在废墟中,他闻到了焦油和铁锈的味道,四周是通红一片。
他被火光晃得眼睛有些干涩,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双眼开始疼痛起来。
以前每一次疼痛的时候他都会去找母亲,母亲会弯下腰来亲吻他的额头,稍微等一会儿后自己就会转好。
母亲……
母亲呢?他的父母呢?
家入硝子站起来,火舌爬上他的裤脚,衣物被火星点燃之后开始焚烧,灼烧带来的痛感让他皱起眉。
他盯着自己被灼烤的四肢,不知道什么原因,火焰并不在他身上蔓延,但那也很疼,疼得他一直在掉眼泪,眼泪滴在手心立刻就被高温蒸发干净。
家入硝子突然就开始惶恐,有什么东西和和大颗大颗掉下的眼泪一起在火焰中被蒸发掉了。
这种蒸发是彻底消失,毫无其他可能性的从根源的泯灭,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唯一留下的只有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开始哭着寻找起自己的父母,但他突然想起来,在之前自己「看见」的故事里,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家入硝子愣在原地。
他想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家入硝子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要跟着父母一起去冬木市,上飞机前似乎闹了点小脾气,但父母宽容地没有计较,在飞机上,他睡着了。
在茫然中,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家入硝子?”那个女声喊他,隔着有点远,“过来。”
硝子转头便看见了喊他名字的女人,比火焰要暗沉一些的红发,闪烁着微光的双眼在眼镜后微微眯起,她穿着橙色的风衣,左手提着一个有些大的箱子,右手朝他打招呼。
“你父亲让我来接你。”
她脱下风衣,蹲下来包裹住家入硝子烘烤得发烫的身体。
硝子将快垂在地上的衣摆抱在怀里,感觉到有人在轻拍着他的背:“痛吗?”
那个大箱子被她放在一边,锁扣松着,家入硝子一边摇头一边盯着缝隙看,看见了一双熟悉的冷栗色双眼。
“只是一个人偶而已。”女人将箱子合上,又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你觉醒了反转术式,就用不上这个人偶了。”
她沉默了一下,又说:“这是好事。”
他被这个自称苍崎橙子的女人抱了起来,向外走。
硝子披着长了一大截的衣服,低头来回看自己的手,手心手背干净光滑,被火苗烫到泛红的地方在转瞬间就会恢复最初的细腻。
刚才苍崎橙子提到的反转术式……母亲曾经也提到过。
母亲说她会找到这样的咒术师给硝子看眼睛,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因为眼睛疼而委屈得眼泪汪汪。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五岁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分析现状,想问的事情有很多,全部卡在喉咙缠绕成一团。
硝子摸着自己的喉咙,稍微用了点力气。
他想着把那团鲠在这里的东西挤出来就好了,但没有用,这么做只会让他在窒息之余止不住的想要呕吐。
苍崎橙子一手抱着他一手提着箱子,看见他的动作后用头蹭了蹭他的脸:“别这么做,家入。”
家入硝子听话地松开了手,攥着身上的橙色风衣。
在离开那片像是焚化场一样的废墟后,他开始感觉到寒冷,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之前的灼烧,当周围的气温恢复正常之后反而打起哆嗦。
苍崎突然开口:“别哭了。”
“……?”
硝子有些茫然地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好像的确在哭,他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从自己醒来到现在一直都没能摸清现状。
但是眼泪却止不住。
五岁的小孩应该是可以哭的吧,他想,母亲说,小孩子想要什么都要说出来。痛了要喊痛,饿了要说饿,难过了当然就得哭出来。
你不哭出来,谁会知道你正在难过呢。
但他没有说,他只是把眼泪抹掉之后轻轻问苍崎橙子:“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吃草莓大福吗?”那个女人问他。
***
“我第一次见到半夜把自己哭醒的人。”伏黑甚尔半躺在床头垫上,他没睡醒,声音是哑的,嘲笑的口吻倒是相当清晰。
家入硝子坐起来,声音很稳:“啊,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有些看不清东西,翻过身越过伏黑甚尔去开床头的灯。
“只是又想起了刚恢复的那段记忆。”他伸长手去够,指尖绷直了也没够到。
硝子也不坚持,拍了拍甚尔的肩:“请帮我开一下灯,最小的那一盏就行。”
室内终于亮了一点,伏黑甚尔看清了家入硝子的脸。
除了眼睛有点肿之外,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所以你不打算睡觉了。”他指责道,“也不打算让我睡。”
“虽然我认为你可能没办法给出有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聊聊。”硝子察觉出了甚尔想要无视他的念头,干脆地跨坐到他腰上,掰正了他的脸,慢悠悠说,“是可以的吧,甚尔。”
伏黑甚尔把自己砸进枕头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怎么不自己「看看」我会不会陪聊。”
“我不想那么做。”家入硝子垂下头,半闔着眼,“其实我不想「看见」。”
伏黑甚尔安静地听他说。
“你想要知道你的未来吗?”硝子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却并不是为了得到回答,“你说,如果未来是一定会发生的,那我为什么要经历三次呢?”
在魔眼被激活后,家入硝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看见」不是收集了现有情报的预测,也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标而挑选能抵达的途径。
他是真正的知晓绝对会发生的事情。
就像在上飞机前他「看见」了要发生的空难,并告诉了父母。
父母认为那是小孩子对于未知交通工具而产生的噩梦,所以也还是带着他上了飞机。
然后灾难发生了,他们也醒悟过来。
父亲害怕他活不下来,将他的魔术回路封印起来,通过魔术师的手段联系了苍崎橙子这位冠位人偶使。
只要魔术回路还在,这位人偶使甚至能将自己的意识移植到人偶里。
母亲想起了他上飞机前所说的,他在大火里什么也没能找到,大概猜到了结局。
家入硝子能活下来,那可太不幸了——那可太好了。
“所以我有了三段一模一样的人生,一段用来观赏,一段用来束手无策,一段用来懊丧。”
这句话结束之后屋子里安静了很久,只剩下昏暗逼仄的光。
黑暗中,伏黑甚尔突然开口:“你这是在撒娇吗?”
这是家入硝子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这个评价出现在自己身上,他简单判断了一下,然后回答:“是,请当作我在撒娇。”
伏黑甚尔低低地笑起来。
家入硝子可真有意思,平时像是在发疯,真的发起疯来反倒像是恢复了正常。
这种“正常下”,他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因为过于坦率和直白而显露出的异质感。
伏黑甚尔不讨厌这种异质感,相反,他恶趣味地觉得现在的家入硝子和之前那个雨夜里对着小狗说“你真可怜”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能在于当时的他只会死盯着自己的廉价饭团,现在却嚣张到掐着他的脸痛快地说着自己的诉求。
那句“你真可怜”到头来成了他对着自己的自言自语罢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硝子问。
“换个词。”
“……”家入硝子苦恼起来,他想半天也没能想出可以替换的、能让男人接受的词汇,所以他干脆省去了那部分,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除了行动指令上的服从外,伏黑甚尔一向不怎么配合他的其他行为,问话当然也包含其中。
但破天荒的,他回答了。
“因为看不见。”他说,“和你完全相反,因为在那里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件事倒是能看清。”他咧开嘴,伸手握住家入硝子的手,像之前他在浴室做的那样,带着硝子的手指将嘴边那道疤痕向上挑起。
这不算个笑容,但他的确在笑。
“能看见的只有这个,看久了就还能看见别的东西。”
“是什么。”
“是冻死在街边的样子。”
硝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
他像是被这个有点冷的笑话蛊惑了,一边止不住点头一边觉得其实不对劲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家入硝子不对橙子说自己其实很害怕,也不对同学说我其实很痛苦,他的意志力薄弱到能轻易被支配,所以反过来要求自己专横。
伏黑甚尔不同情他人的痛苦,也不嫉妒他人的快乐。他干脆地丢掉社会性,丢掉尊严。赚钱是为了赚钱,花钱是为了花钱,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是那场暴雨把他们困在一起。
窗外还在下雨,风在后半夜突然变大,雨被刮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有些闷。
伏黑甚尔被咬住脖子的声音也有些闷。
他坐了起来,原先跨坐在他腰上的人被他捞起来改坐上他的大腿。
这样一来,家入硝子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他的下巴抵在甚尔的肩上,脸贴着他的脉搏。同时,拉近的距离让硝子能清楚的感知到男人的心脏跳动的力量感。
“十五天的时间不一定够我恢复正常。”硝子小声说,“我也不知道现在算不算正常,应该不算吧,五条和夏油的反应也能看出来。”
甚尔问:“你想说什么?”
“埃尔梅罗二世不会向时钟塔隐瞒我的现状,他的帮助也就终止在上一场「观测」,橙子继续拜托别人的概率不大。”
伏黑甚尔说:“你在害怕失控。”
“我必须‘害怕’,我烦恼的是现在我还不够‘害怕’。”
硝子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我「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甚尔直接拒绝道,“我为什么要分担你的痛苦?”
“我为什么要征求你的同意。”家入硝子偏过头,“请不要向我撒娇。”
“……”伏黑甚尔埋在他的肩头闷笑,“明天再说这些。”
话题本来应该终止在这里,但在雨声中,伏黑甚尔开始提问:“你还困吗?”
“还好。”
“还饿吗?”
“不算太饿。”
“还冷吗?”
“有一点。”
“行,我知道了。”伏黑甚尔笑起来,“那你成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