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佟佟刚睡醒起来,一双原本晶亮的大眼睛惺忪朦胧,就这样被拎到了俞相面前。
俞中天就坐在八姨娘的屋里,看得出来他是难得来一次了。八姨娘虽然躺在床上起不来,但头发梳得利落,头面戴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抹上了胭脂,看着精神十足,不像昨天拉吐一整天的样子。
相比之下,俞佟佟却像只刚被捡进家门的小流浪猫。浑身上下脏兮兮,她身上那件袄子穿了好几天,袖口的泥土刮了刮都能种盆花出来。
俞相看着她,嫌弃的心思溢于言表,尤其那头发……
“这不是冬日吗?你偷偷摸摸养鸟了?”
小崽子没听出爹爹揶揄,东张西望:“哪里有小鸟?”
俞相指了指她的头顶,有鸟窝在,还愁燕子不来?
八姨娘也没想到相爷突然会来,上次叫了这小丫头去,今一早又点名要见这小丫头。
最关键是,八姨娘事先不知道,俞佟佟没睡在柴房,今早被人发现的时候她还跟后门那个阿福混在一起。
她心头咯噔,忙解释道:“这六小姐也真是的,我说昨晚怎么一直找不见她呢,原来是自己跑到狗窝里面去睡了。那狗窝怎么能睡人呢?还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这个当姨娘的欺负她了。”
划重点,自己!她自己弄的!
八姨娘没想到她会去睡狗窝呀!
徐妈妈也说:“相爷,姨娘昨天晚上一直派人四处找六小姐,心里惦记着连觉都没有睡好。这个年纪的孩子还真是难带,不是爬树就是挖泥,姨娘身体不好却少不了操心,我们当下人的更是不敢管。”
徐妈妈又来倒打一耙了。
这主仆二人联合起来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其实,俞佟佟大多数时候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更别提话里有话。
但她从大人的表情跟眼神也能感知到,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明明自己不喜欢爬树,也不挖泥。
但是她那张嘴哪有人家快呀?害!
俞佟佟被带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又稀里糊涂地被塞上了马车。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小崽子感觉十分新奇。
她仰着恢复白净的小圆脸,头发也终于整整齐齐在脑袋上梳成两个髻。光洁的额头下嵌着双好奇的大眼睛,就跟供奉在神像旁边的小仙童似的,漂亮得不像话。
不过在爹爹面前,小家伙有些怯生生,软绵绵地问:“爹爹,我们去哪儿?”
“太师府!”
“?”
“你前两日撞折了人冯太师一条腿,今天带你去赔罪。”
她什么时候撞过人?俞佟佟挠头。
哦,她想起来了,是那个老爷爷。
“怎么嘴撅得能挂油壶了?你自己犯了错,不该去赔罪吗?”俞相理直气壮。
已经自我代入熊孩子家长了。
但是讲道理,究竟谁犯的错啊?
“我没有,是爹爹做的。”
小崽子表示不想背锅,并且小声抗议,“骗人不对!”
“是吗?我听说,你自己在棠梨院犯了错,却推到你三姐头上?”
俞佟佟嘴巴张得大大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爹爹怎么知道的?
俞相只是不愿去理后院那些小事,并不代表有什么能逃过他的法眼。
小崽子脸‘砰‘地红了,她之前不懂。
后知后觉地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干了跟爹爹一样的坏事,还被抓包。
“说不出话来了?现在还觉得自己委屈吗?”
她想了想,点头。
嗯,还是很委屈,不但有自己那份,还替三姐姐委屈。
“但是!我,我们不一样的,三姐姐主动帮我,爹爹却是故意……”
还不懂‘嫁祸’这个词,但反正小崽子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有意的,我们是小孩。”
因为太弱小,所以有时会撒一点点小谎,那都是为了自保。
大人太强势了,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允许反驳。
“但爹爹是大人,大人要负起责任!打老人,欺负小孩……都不是好大人。”
谁说她说不出话来?
俞佟佟虽然磕磕绊绊地说完,用小奶音教爹爹做人,不禁觉得自己很厉害地绷起了小下巴。
“你认为自己尚且弱小,所以都得让着你?你三姐姐因为你被罚跪到半夜,一早就病了,你可知道?有心害人跟无心害人都是害人,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情有可原?”
“我……”
俞佟佟张着嘴要接着辩论,却突然卡壳。
听到三姐姐病了,后面的话就不进脑子了。
“我没有听懂,爹爹你把最后一句再说一遍。”
难为她了,一个才五岁的小屁孩而已,居然跟俞相这样的诡辩好手争论。
俞中天才不重复,话越说越绕明摆着就是欺负人,不想接着交流。
对付这样的傻孩子,只需用‘爹很高贵你不配’的目光压制就行了。
然而俞佟佟好像靠自己捋出了一点逻辑:“我也不对。”
俞中天冷笑一声,正要用嘲讽宣告己方胜利,却听小崽子又接着道:“那我回去跟三姐姐道歉,爹爹你也要跟我道歉。”
俞相:“凭什么?”
道什么歉?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两个字。
“爹爹错啦,我也做错啦。”
“你错了,爹没错。”
“不对不对,做错事不能推到别人身上,我们都错了。不然爹爹,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
俞相:“……”
这问题,还真问住了俞中天。
他刚刚都说了些啥?
其实小崽子的逻辑特别简单,她不是指责爹爹下令打伤冯太师却推到别人头上的行为不对吗?俞中天反过来抓着她昨天同样推卸责任的把柄。
小崽子认为自己是情有可原,但是俞相一定要证明大人小孩没有区别,错了就是错了。
俞佟佟反过来说,那我们都错了,一起道歉吧?
她爹就……
就有一种俞相明明是想拖她下水,但自己却反过来被拖下水的感觉。
这算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五岁小屁孩的狡辩能力,居然比都察院那些窝囊御史强多了。
“咳!”俞中天轻咳一声,假装听不见。
他开始闭目养神,但俞佟佟却不消停。
“爹爹,三姐姐病了吗?难不难受呀?你请大夫了吗?”
“生病自然会难受!不过你三姐废人一个,还请什么大夫,死了清静。”俞相怀恨在心,故意吓唬她。
“要请大夫的!”俞佟佟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特别认真强调,“三姐姐不是废人!她对我可好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既然有诱使这世上蠢蛋都护着你的本事,就该好好运用,心安理得。”
爹爹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了,反正俞佟佟不管。
她晃着爹爹的手臂,只说一句:“爹爹,请大夫!”
“爹爹请大夫!”
“请!大!夫!”
……
只说一句,一句重复十遍。
俞相的拳头硬了,有把她裹一裹,从马车上丢下去的冲动。
果然乖巧懂事不过是表面,小孩子本就不可理喻,他少去后院少操心是对的。
否则像这样的熊孩子来上三个,可比朝堂费精费神,瞬间能让人老上几岁。
俞中天撩起了马车帘子,指着外头道:“看见那边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了吗?”
这生硬的转移话题手法……
但小孩始终是小孩,俞佟佟果然还是被吸引看过去。
“想吃吗?”
小崽子点头:“嗯。”
“去,买两串冰糖葫芦过来。”俞中天吩咐车夫。
闻言,车夫暂且停下马车去了。
冰糖葫芦外层糖衣红亮清透,酸甜可口,一向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零嘴。
俞佟佟眼巴巴望着,见车夫手里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回来,伸出小短手去接。
但被俞中天抢先一步,却没有要递给她的意思。
“爹爹……”
“谁说这是给你的?”
小崽子:“?”
不给我,难道你自己吃吗?
俞相仿佛能看透她心里想些什么,还真当着小崽子的面塞了一颗山楂进自己嘴里:“想吃也不是不行……”
俞佟佟已经张大嘴:“啊~啊~”
“先回答,你三姐愚蠢至极,她活该,对不对?”
“不对,三姐姐不蠢!她是好人!”
“那你没吃的了。”相府哪来的好人?
俞相可不像是逗小孩子说着玩的,他一向说一不二。
说不给吃的,就是不给!
不止如此,回答问题错误,将被他用十分残忍的方式惩罚。
这个惩罚就是——当着俞佟佟的面把那两串糖葫芦都吃光了。
他最擅长攻心,边吃边砸吧嘴,这对一个馋急了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凌迟。
俞佟佟咬着牙,眼泪不争气地从嘴里流出来:“嘤嘤……”
“哭吧,就不给你吃!”
相府的马车停在了太师府门前。
俞相下车之前,特意替俞佟佟将小披风上的兜帽戴上,此时仿佛他真是一个慈爱的老父亲。
如果忽略小孩子被馋得哭红了眼的话。
“小六,咱们今日来是跟冯太师赔罪的。赔罪懂吗?你要有诚意,不可顽劣,不可喧哗,不可口出狂言。”
俞佟佟还在想糖葫芦,努力收拾起自己被伤透的心,有一搭没一搭点着头。
太师府的管家迎上来,就听见俞相正在教训女儿。
目光落在俞中天身后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身上,扫过她哭得通红的眼眶,下巴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这是已经打过了?
看来,俞相此次确实带着诚意来赔罪的。
管家的脸色好了几分:“不知相爷要来,有失远迎,小的这就去向太师通报。”
“不必通报了,早朝时皇上提起太师身体不适,深感痛心。此时说到底怪本相疏忽,管教不严,此次携女前来赔罪也算奉旨,给太师一个惊喜。”
太师府管家:“……”
这确定这是惊喜,不是惊吓?
不过俞中天说什么旁人反驳不了,也不敢拦他。
就见他直接大摇大摆走进了太师府,如入无人之境。
俞佟佟跟在后头,头上的兜帽随之一晃一晃。
小崽子第一次出门,看什么都新奇。
东张张西望望,她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但是回头,却没有找到那个眼神的出处。
“佟儿,跟上!”
“哦。”
听到爹爹催促,小崽子哒哒哒追上去。
为了此次探望冯太师,俞中天特意备了七支上好的千年人参。
不过什么都没有他本人有用,听说俞相进门,原本躺床上起不来的老爷子咬着牙都坐了起来。
冯太师让人将自己抬到正厅去,就坐在先皇赐的匾额之下。
“俞贼,你居然还有脸前来?”
“教女无方冲撞了太师,我自然应当前来探望。”
“哼,明明是你下令折损老夫……居然推给一个乳牙小儿,简直无耻!”
“太师,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说起不要脸的程度,俞中天认第二,还真没人敢认第一。
反正他在皇上面前还有对外,都是这么说的,不管别人信与不信。
就算那些言官在心里鄙夷,当着他的面谁敢说半个‘不’字?
冯太师到老来受断腿之痛,好不容易养回点精神,又让他给气个半死。
俞佟佟作着揖上前一步:“老爷爷,你没事吧?腿好一点吗?”
小崽子看着冯太师又开始手抖得像鸡爪子似的,可担心坏了。
虽然老爷爷不是她撞的,但是是她爹爹害的……
作为一家人,俞佟佟觉得理亏。
爹爹不懂事,打死也不认错不道歉,她只好委屈自己咯。
冯太师目光落在这个小小人儿的身上,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看人眼光至少是练出来了,知道这孩子跟她那个混帐爹不一样。
那天,这孩子还算是帮了自己一把的。若不是有她插科打诨,恐怕俞相会更丧心病狂,自己这条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今天。
冯太师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
但他心里别扭,到底对仇人之女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沉默片刻,他再次对俞相发难:“你……你就这么把女儿带来,成何体统!”
“???”俞佟佟完全不明白。
怎……怎么了?
俞中天却清楚,在这些迂腐的文官眼中,女子当养在深闺。
尤其以冯老头为代表的老古董们,甚至前些时候上书皇上,要给大梁女子立下五岁不出大门,十岁不出中门,十五连卧室门都不许出的死规矩。
俞佟佟都五岁多了,俞相还带她上门赔罪,这不是抛头露面么?
是又如何?
俞相这人离经叛道惯了,通常冯太师看不惯什么,他还偏要做什么。
于是,他道:“佟儿,你想不想去到处逛逛?”
闻言,小崽子立刻眼睛一亮:“可以吗?”
“去吧,随便玩。”
俞相仿佛一个纵容孩子上门作客,乱翻主人家的熊家长。
冯太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